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俄罗斯的影子(第4/24页)
……然而回忆起我们在大学的理想,他的眼睛便会发亮,泪水便会夺眶而出……在他受到损害的自尊心后面还保存着俄国最近会发生革命的信念,他要在这革命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他觉得,他的饮酒作乐只是逢场作戏,是在那个伟大事业到来前的暂时消遣;他相信,总有一天晚上他会从英吉利咖啡馆被叫走,然后前往俄国管理国家……他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焦急地等待着那个时刻,到那时他便得认真参与一切,作出各种决定……
……在巴黎最初的热闹日子之后,更严肃的谈话开始了,这时大家立即发现,我们唱的不是一个调子。萨佐诺夫和巴枯宁表示不满(正如后来维索茨基20和波兰中央委员会21的成员一样),因为我带来的消息大多只与文学界和大学生活有关,与政治关系不大。他们希望我谈的是党派、社会和政府危机(在尼古拉治下!),反政府活动(在1847年!),可我讲的是大学讲台,格拉诺夫斯基的公开学术报告,别林斯基的文章,大学生、甚至中学生的情绪。他们与俄国生活过于疏远了,过于沉醉在“世界革命”和法国问题中了,忘记了在我国《死魂灵》的发表是比任命两个帕斯克维奇22作俄军元帅和两个菲拉列特23作莫斯科都主教更重要的事。他们听不到准确的消息,看不到俄国的书报杂志,对俄国只能从理论上,从回忆中去理解,而回忆,这是经过时间的折射之后难免失真的。
观点上的不同几乎使我们的关系破裂,情况是这样的:在别林斯基离开巴黎前一天晚上24,我们送他回家后,在爱丽舍田园大街上散步。我感到可怕,清楚地看到别林斯基一切都完了,这已是我最后一次与他握手了。这个坚强、热烈的战士已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在他痛苦忧伤的脸上,死亡烙下了明显的痕迹,表明它即将来临。他的肺病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可他仍然充满神圣的毅力和神圣的愤怒,依然充满对俄国的痛苦而“凶猛”的爱。眼泪哽在我的咽喉,我长时间默默走着,这时不幸的争论又爆发了,那是已提出过十来次的问题。
“很可惜,”萨佐诺夫开口道,“除了杂志工作,而且是在审查制度束缚下的杂志工作,别林斯基没有从事其他活动。”
“我认为不应该责备他,他已经做得够多了。”我回答。
“以他这样的精力,要是在别的场合从事一些别的活动,他的成就一定会更大……”
我觉得厌恶和痛心。
“那么请问,你们生活在没有检察官的场合,你们也充满对自己的信心,充满精力和才能,你们做了些什么呢?或者正在做什么呢?难道你们以为,整天从巴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与斯卢扎利斯基或者霍特克维奇谈谈波兰和俄国的边界25,便是工作?或者在家里和咖啡馆里高谈阔论,听你们谈话的只是五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跟你们谈话的也只是五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这便是工作?”
“等一下,等一下。”萨佐诺夫说,已经很不平静,“你忘记了我们的处境。”
“什么处境?你们在这里住了多年,自由自在,没有压力,不愁衣食,还要怎样?环境是靠人创造的;力量要得到承认,发挥作用,也靠自己。够了,先生们,别林斯基的一篇批评文章对年轻一代的益处,比你们的秘密工作和政治活动大得多。你们是生活在呓语和梦幻中,陷入了永恒的视觉错误,因为你们不愿睁开眼睛看一看……”
我特别生气的是当时评价人物的两种标准,这不仅萨佐诺夫,一般俄国人也这样。他们对本国人的严厉态度,到了法国名流面前便成了崇拜和吹捧。他们听见那些夸夸其谈的勇士说了几句漂亮话,几句空话大话,几句以加速度发表的老生常谈,便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叫我不能不感到恼火。俄国人越是卑躬屈膝,越是脸红,越是企图掩饰那些人的无知(正如宠爱孩子的父母和自尊心极强的丈夫一样),那些人便越是装模作样,越是要在北方的阿纳卡西斯26们面前大摆架子。
早在俄国当大学生时,萨佐诺夫就喜欢身边有一群形形色色的庸人追随他,他们听他谈话,对他唯唯诺诺,到了国外,他的周围仍有一群头脑和身体都不发达的文学园地的流浪汉,在报馆里打短工的落拓文人,捡破烂的小品文作者,例如瘦小的朱尔·维科,半疯的塔迪夫·德·梅洛,无人知晓的伟大诗人布耶;27在这个合唱队里既有托维扬斯基28集团中鼠目寸光的波兰人,也有德国冥顽不灵的无神论者。他怎么不对这些人感到厌烦,这是他的秘密。他来找我时,几乎总要带合唱队中一两个亲信一起来,尽管我对他们毫无兴趣,而且从不掩饰这一点。因此并不奇怪,在马拉斯特和里贝罗尔29,甚至比他们更小的名人面前,萨佐诺夫自己便变成了朱尔·维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