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三章 伦敦的流亡者
德国人和法国人——派别——雨果——费利克斯·皮亚——路易·勃朗和阿尔芒·巴尔贝斯——《论自由》
我们坐在巴比伦的河边啼哭……
《诗篇》1
如果有人想从旁观者的角度,就1848年后汇集在伦敦的政治流亡者和放逐者的内部状况写一本书,他会给当代人的历史增添多么悲惨的一页。多少苦难的经历,多少贫困的日子和眼泪……生活又多么空虚,多么狭隘,头脑变得多么迟钝,多么一筹莫展,对现实多么不能理解,又多么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沉浸在浅薄的自尊心中……
一方面,这是一些单纯的人,他们凭本能和心灵了解革命事业,为它作出了人所能作出的最大牺牲,甘愿过贫困的生活,他们构成了人数不多的志士仁人。另一方面,也有些人在拙劣的伪装下野心勃勃,对他们说来,革命是当官,是取得社会地位的手段,他们没有达到目的,于是逃亡到了国外;另外还有各种狂热分子,形形色色的偏执狂患者,心理变态的精神病人。正是由于这种神经质的、畸形发展的、受过刺激的心理状态,通灵活动在流亡者中风行一时;几乎所有的人,从维克多·雨果和赖德律-洛兰,到奎里柯·菲洛潘蒂2,都在搞降灵术……菲洛潘蒂走得更远,他甚至知道一千年前人们所做的一切……
然而与此同时,一步也没有前进。他们正如凡尔赛宫的大钟,时针始终指在一点——国王驾崩的时刻……他们本身也像凡尔赛的时钟,从路易十五3去世后,就忘了上发条。他们只是指向一件事,一个重大事件的终点。他们谈的是这件事,想的是这件事,一切都归结为这件事。过了五六个月,过了两三年,遇到的依然是那些人,那些集团,这是可怕的——争论的仍是那些问题,参加的仍是那些人,发出的仍是那些指责,只是被贫困和匮乏的生活刻在额上的皱纹多了几条,礼服和大衣破旧了,白发增多了,这一切使人变得衰老了,瘦弱了,忧郁了……然而谈的还是那些谈过千百遍的话!
革命在他们那里还是像90年代一样,仅仅是社会生活的形而上学观念,然而当时那种对斗争的天真热情,那种曾经赋予最贫瘠的普遍概念以鲜明色彩,赋予干巴巴的政治理论以血肉的热情,他们却没有,也不可能有了——当时那些普遍观念和抽象概念还是令人兴奋的新闻,新的发现。在18世纪末年,人们第一次不是在书本上,而是在现实中,开始摆脱神学世界那宿命的、神秘的、令人窒息的传统,试图把不以意志为转移的、自发形成的整个公民生活方式建立在自觉的、意识的基础上。创立理性国家的尝试,正如创立理性宗教的尝试一样,在1793年谱写了一篇雄伟壮丽的史诗,它取得了成果,然而在后来的六十年中,经过风吹雨打,已变得百孔千疮。我们这些巨人的继承者却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们像阿索斯山4上的隐修士墨守成规,我行我素,讲的仍是金口约翰5时代的话,过的仍是早已被土耳其统治者逼进绝境的生活,而土耳其统治者本身也已接近末日……然而他们还是在某一些日子集会,纪念某一些事件,举行同样的仪式,念同样的祷告。
流亡者面临的另一阻力,在于他们相互之间的对立排斥,这严重地削弱了内部的活动和各种出自善良意愿的工作。他们没有客观的目标,所有各派都顽固地死守着自己的看法,前进似乎就意味着退让,甚至背叛;既然站在这面旗帜下,就应该永远站在它下面,哪怕时代已经不同,旗帜的颜色也已不像原来那么鲜明,仍必须坚持到底。
这样过了几年,周围的一切不知不觉都变了。原来有雪堆的地方生出了青草,原来的矮树丛变成了森林,原来的森林却只剩下一片树桩……但他们什么也没看到。有的大门已经倒塌、堵塞了,可是他们还在敲门,新的缺口形成了,光线正从那儿一缕缕射入屋内,但他们却望着另一个方向。
在各国流亡者和英国人之间形成的关系,足以提供惊人的事实,说明各民族是具有化学亲和力的。
英国的生活起先使德国人眼花缭乱,手足失措,后来便吞没了他们,或者不如说把他们变成了不大像样的英国人。一个德国人一旦从事某种职业,他大多会马上剃掉胡子,把衬衫的领圈竖到耳朵旁边,说“yes”而不说“ja”6,在什么也不需要说的时候便说“well”。过了两年,他便用英文写信和便条,完全生活在英国人的圈子中了。德国人从来不想与英国人平起平坐,而是像我们的商人见了官员,我们的官员见了世袭贵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