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50年代伦敦的流亡自由民1(第3/11页)

顺便谈谈音乐会;在德国人中,乐师一般说是比较轻松的,伦敦市区和郊区每天需要的乐师数量相当大。除了剧场、私人音乐课和小市民的简陋舞会,大型音乐演奏也到处都有:阿盖尔音乐厅,克莱莫恩娱乐场,卡西诺俱乐部,歌舞咖啡厅,歌女穿紧身衣的歌舞厅,女王剧场,考文特花园,厄克塞特音乐厅,水晶宫12——总之,上自圣詹姆斯宫,下至每条大街的拐角,都是乐师的用武之地,它们足足可以养活两三个德国小公国的居民。这些人白天幻想未来的音乐,幻想罗西尼怎样匍匐在瓦格纳面前13,不用乐器在家里默诵和研读《汤豪舍》14的乐谱,晚上便跟着退伍的军队鼓手长和手执象牙棒的小丑角,接连演奏四个小时《马利安》波尔卡舞曲或《花与蝴蝶》雷多瓦舞曲15,这样,一个穷苦的德国佬一个晚上可以挣两个到四个半先令,然后在黑夜中冒雨跑进德国人集中的小酒店,与我从前的朋友克劳特和米勒一起喝酒——这个克劳特六年来一直在塑造一个胸像,但越塑造越不像样;至于米勒,他还是在写他那部写了二十六年还没有完成的悲剧《厄里克》,十年前他已给我念过,五年前又念了第二次,要是我没有与他争吵,也许现在又得向我念第三次了。

我与他是为了乌尔班将军发生争执的,但关于这事我已在别处讲过了……

德国人想赢得英国人的欢心,但不论他们怎么做都不能奏效。

有的德国人在老家屋里到处吸烟,吸了一辈子,吃饭要吸烟,喝茶要吸烟,睡觉和工作时也要吸烟,可是到了伦敦,他们再不在自己熏黑的、弥漫着煤烟味的起居室内吸烟,也不让客人吸烟。有的德国人在自己的祖国,一辈子都上酒店喝酒,在那儿跟老朋友一起吸烟斗,可是在伦敦,走过酒店时连瞧也不瞧一眼,要喝酒,便打发使女拿了杯子或牛奶壶把啤酒买回家中喝。

有一次,我当着一个德国侨民的面给一位英国夫人发信。

“您怎么啦?”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不禁扔下了信,以为他在信封上看到了蝎子呢。

他说:“在英国,信总是折成三折,不是折成四折的,何况您这信是寄给一位夫人的,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呢!”

我刚到伦敦不久,去找过一个熟悉的德国医生。他不在家,我便在他桌上留了一张条子,大致是这么写的:“亲爱的先生,我到了伦敦,很想见见您,希拨冗于晚上驾临某某酒店,以便像从前那样饮酒谈心,一叙契阔。”医生没有来,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一张便条,内容如下:“赫先生,十分抱歉,我未能应邀前来,目前俗务繁多,实无法抽身也。但日内当专诚到府上拜谒……”

“怎么,请这个医生看病的人不少吗?”我问一个德国的解放者,也就是那个蒙他不弃,告诉我英国人要把信折成三折的人。

“哪儿的话,他在伦敦生意不好,生活相当困难呢。”

“那么他在干什么?”我把便条拿给他看。

他笑了笑,然后向我指出,我不该把便条不加信封留在医生桌上,因为便条上写着要与他一起喝酒呢。

“而且为什么要上这家酒店?那儿什么人都有。英国人是在家中喝酒的。”

“太遗憾了,”我说,“知识总是来得太晚,现在我知道应该约医生上哪儿了,但我大概不会再约他了。”

现在我们再回头谈我们那些盼望人民起义,盼望亲戚接济,盼望不劳而获的人。

要一个不劳动的人开始劳动,并不像想象那么容易,尽管许多人以为,如果必要,有了工作,又有了锤子和凿子,人们就会去劳动。劳动不仅需要有专门的知识和技能,而且要丢开私心杂念。流亡者大多是文化界和“上层社会”中的下层人物,报馆里的苦工,初出茅庐的律师;在英国他们没法靠自己的老本行谋生,别的他们又干不来,而且认为不值得干,因此老是竖起耳朵在听,警钟有没有敲响;这样过了十年,十五年,警钟还是没有敲响。

他们生活在绝望和苦恼中,没有衣服,没有明天的保障,家庭人口却在增加,他们只得闭上眼睛,怀着侥幸心理投机取巧。但是他们的打算往往落空,投机也总是失败,因为他们打的都是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投机也不是靠资本,只是靠想入非非,胡乱猜测,肚里又满腹怨恨,无法应付最简单的问题,又缺乏坚持不懈的毅力,不能忍受开头充满荆棘的几步。如果失败,他们便用缺少资金安慰自己:“要是再有一两百镑,成功便易如反掌!”确实,资金不足是个不利条件,但这是劳动者的普遍命运。他们的打算简直无奇不有——有的想合股做生意,从勒阿弗尔贩运鸡蛋,有的想发明印制商标用的特种墨水,有的要制造一种可以使最难喝的伏特加变成可口饮料的香精。但是在为这些异想天开的计划寻找伙伴和资金的同时,不能不吃饭,不穿衣服,不怕东北风,也不怕英格兰女儿们看到了羞涩得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