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第九章
罗伯特·欧文
献给卡韦林1
你一切都会明白,你一切都会理解!2
关闭整个自由的世界,打开疯人院,
你或许会大吃一惊,发现
一切事物仍循原来的轨道运行,
与自命头脑清醒的人主宰世界时毫无不同;
假使人类的理性还没丧失殆尽,
我便可以不容置疑地向他们证明这一点;
但是可惜在我找到改变世界的支点以前,
我只得像阿基米德一样听任地球保持原状。3
——拜伦:《唐璜》第十四章第八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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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2年,我刚到伦敦不久,便接到一位夫人4的邀请,要我上七栎树镇她的别墅玩玩;我与她是1850年在尼斯由马志尼介绍认识的。她看到的还是我那个明朗的家,后来我们没再遇到过。我很想见见她,我去了。
我们的见面有些拘束。自从分别后我经历了许多不幸。如果一个人不想炫耀这些灾难,他就会为它们感到羞涩,每逢与从前的友人见面时,这种羞涩感总会油然而生。
她也并不轻松。她让我挽住胳臂,带我走进园子。这是我见过的英国第一流的古老花园,气势十分宏伟。从伊丽莎白时代起,它还没有经过人力的修整。这里绿叶成荫,郁郁葱葱,树木茂盛,一眼望去没有尽头,构成了一个远离人间的世外桃源。那幢纯粹是伊丽莎白时代建筑风格的古老住宅显得空空荡荡,尽管这里住着一个孤独的老太太,但什么人也看不到,只有门房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司阍人,露出矜持的表情注视着园子的大门,免得有人在用膳时间闯进公馆。园子里这么安静,以致扁角鹿成群结队地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偶尔还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无忧无虑地仰头嗅嗅空气。什么地方也不会传来不相干的声响,乌鸦哑哑啼叫,一切像在我们古老的瓦西里耶夫庄园上一样。我仿佛看到我躺在什么树下,又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我们昨天刚从莫斯科来到这儿,老园丁正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给我调薄荷水……对我们这些北方的居民说来,森林和树木是比海洋和高山更亲切的。
我们谈到了意大利,谈到了我的芒通之行,谈到了她曾见过一面的梅迪契,也谈到了奥尔西尼,可是谁也没提到也许是我和她那时最关心的事。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真诚的同情,我在心中感谢她……但我有什么新消息可以告诉她呢?
开始下雨了,雨可能变大,一时不会停止,于是我们回家了。
客厅里坐着一个虚弱、瘦小的老人,满头白发,面容非常慈祥,目光清澈、明亮、亲切——那是一对童心未泯的蓝眼睛,伟大的仁慈的反光在那里一直保持到了耄耋之年。5
女主人的女儿们奔向白发老爷爷的身边,显然他们是好朋友。
我在门口站住了。
“啊,您来得好极了,”她们的母亲说,一边向老人伸出手去,“今天我有好吃的菜招待您了。让我给您介绍我们的俄国朋友。我想,”她又转向我说,“跟你们的一位老族长认识,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是罗伯特·欧文,”老人慈祥地笑道,“认识您非常高兴。”我怀着儿子的尊敬心情握了他的手。如果我年轻一些,我也许会跪在地下要求老人把手按在我的头上给我祝福。
怪不得他有这么仁慈明亮的眼睛,怪不得孩子们这么爱他……这就是那个“在沉醉的世人中”唯一清醒的、勇敢的审判员(像亚里士多德谈到阿那克萨哥拉6时说的),他敢于对人类作出“无罪”的裁决,赦免犯人的罪。这是第二个为税吏悲痛,对堕落者表示怜悯的怪人,7如果说他不是不会在海上淹死,那么他在英国市侩生活的泥沼中,不仅没有淹没,而且没有沾染一点污泥!
……欧文待人非常朴实,但是他像加里波第一样,在仁慈中流露出一种力量,一种掌握着权威的意识。他的平易近人包含着一种自我优越感,这可能是他经常与微不足道的人打交道的缘故;一般说来,他不像一个平民和社会主义者,倒像破落的贵族和名门望族中的末代子孙。
我那时还不会讲英语,欧文又不懂法语,而且显然两耳重听。女主人的大女儿自告奋勇愿当翻译官:欧文也习惯了这样与外国人谈话。
“我对您的祖国抱有极大的希望,”欧文对我说,“你们的土地比较干净,你们的教士不这么强大,偏见不这么顽固……而力量……力量!要是沙皇愿意听取和理解正在升起的和谐世界的新要求,他可以轻而易举成为一个最伟大的历史人物。”
我笑了笑,请我的翻译官告诉欧文,我不大相信尼古拉会成为他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