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14页)

“小姐”在城里的社交界相当活跃。她像是从世纪末英国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人物,那时的英国女士们还戴着黑色的呢子礼帽骑自行车;“小姐”就是这样,有一回她骑自行车去了法国的里维埃拉[124]……除了我父亲聘请的那位喜欢喝酒、容易打盹的老师之外,“小姐”也教城里那些富裕人家学英文。她跟她父亲一起住在海尔纳德河畔一栋昏暗的公寓楼里。她父亲马德莫塞莱·克雷门汀先生是我们城里的法国文化传播者。这些颇有身份的西方客人,即使在战争期间也跟我们一起留在这儿;那位酗酒的英语教师在战争爆发后第二年移居佩斯,因为他的赛马瘾即使在战争中也未曾减弱。有一次他在奥拉格跑马场用英语破口大骂,闹出丑闻,因为他认定有一匹马被“安排”的位置不公正……市民家庭的孩子们理应弹钢琴,理应每个星期分别跟“小姐”和马德莫塞莱先生各练两小时的英语,理应找萨拉蒙教练上击剑课;击剑是崇尚体育的民族唯一能够达成共识的体育项目。在当时,只有平民百姓才在城外野草丛生、坑坑洼洼的空地上踢球。体操考试是一年中仅有的体育赛事,我们在那位老教师的率领下,身穿白色背心在操场上列队,在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面前表演“自由体操”。当地的国防军乐队为我们演奏进行曲。我们放声高唱:

在高高的城墙上,

匈牙利国防军时刻警惕……

在一年一度的“鸟与树木日”,我们去哈莫尔森林里游玩。在那一天,我们应该“热爱大自然”。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实际上,我们一辈子都这样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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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市民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生活”?我们至少知道世界上有老爷,凡是好事都是老爷的;此外,世界上还生活着一群地位卑微、交不起学费、命运不济的穷人,我们应该善待他们……谨小慎微的教师们为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们编写了一本《字母发音与阅读》,翻开那本教材的第一页,就能看到两幅插图,解释“书写,老爷,哭泣”[125]这三个词的意思,说明老爷和百姓之间的区别:“老爷”戴着高筒礼帽,身穿休闲装,手揣在兜里,胳膊上挎着文明杖;在他旁边站着的一个穿裤衩的农民孩子正在“哭泣”,正用拳头使劲揉眼睛。这一切肯定事出有因……这就是我上学后看到的第一幅“看图说话”。我对图中表述的内容并不太理解,只是知道,老爷戴着高筒礼帽神气十足地散步,手里拎着文明杖,农民则由于某种原因难过地哭泣;不过,这幅画向我强调的内容,我能够看懂。

市民阶层通过行善表现他们的社会责任感。他们谈论穷人的口吻,就像谈论某个陌生、无助、必须予以救济的部落。有的时候,街上有人按门铃,女佣会说:“没事儿,来了个叫花子。”城里市民家庭的主妇们经常活跃于一家名为“免费牛奶”的慈善社团,热心组织诸如“圣安塔[126]面包”或“欧索娅[127]菜汤”的救济行动。每户市民家庭都有“自己救助的穷人”,他们领走平日的剩饭,圣诞节时,还能得到女主人亲手织的长袜。没有人真正为“穷人”操心,尽管他们生活在我们中间,我们对他们的生活和处境只是远远观望,就像看非洲人。为了解救那些生活窘困的异教民族,天主教徒应该为远征军募捐,回头让远征军为那些可怜人做洗礼,之后万事大吉。跟穷人说话要和颜悦色,要用“给你,可怜的人,拿着吧”这样的语气,像是跟病人或白痴说话。假如有乞丐按门铃,母亲有时会塞给我一枚硬币,让我递给乞讨者;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从她的鼓励中我这样理解:穷人不咬人,只需小心对待。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接受的教育都是“贫穷不可耻”,跟穷人讲话要有礼貌,对待穷人要跟对待社会上的人一样,甚至应该安慰穷人,因为“贫穷不是他们的错”。这种“社会观”后来导致我在童年时代把穷人看成是残疾人。我猜测,世界上有很多穷人。

在世纪初富有的市民阶层,“穷人”和“富人”这两个词,并不像二十年后这样被故意用于激发人憎恨的口号;“老爷们”谈论穷人时的声调和态度,更倾向于垂下眼帘在自罪感中沉默。是啊,这样的现实真令人心痛,很可能这是上帝的安排,因为“世界有史以来就是这样”。没有人去想,在这个生活安逸、财富积累、自由主义思潮传播的市民阶层,“穷人”问题要比他们以为的严重得多,用行善的手段无法彻底解决……社会承认有帮助穷人养老的责任——当然不是所有的穷人,只是那些“有用的”穷人——把他们安置到济贫院。在那些可怕、酸臭、拥挤的房子里,住满了无助的老翁和市民家庭没有别的办法摆脱的女佣们;节日前后,我们和颜悦色地去济贫院看望老保姆,跟数以百计或瞎或聋的老乞丐一起挤在臭气熏天的公共活动室里……这个社会看上去太平无事,穷人们只要还有体力并能找到活干,他们可以工作;一旦陷入困境,可以得到施舍;只要他们曾是“有用的”穷人,可以到济贫院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