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4页)

午饭之后,我跟父母道别,请他们原谅:我曾“在念头里或言行中冒犯过”他们。这是忏悔仪式里规定的法定忏悔词,所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必须跟兄弟姐妹们道歉,甚至请求仆人们原谅。随后我从家里出来,手里拿着祈祷书、忏悔证明和自己每次不同的悔罪记录朝教堂走去。四百多人在同一个时间里做忏悔,我们机械地对着神父的耳朵嘟囔自己的罪孽,一般来说,神父们表情淡漠地听完忏悔,职业性地说两句针对所有人的赦免词。做完忏悔,我们回到家中,带着痛苦、忧虑的警醒,生怕受到罪孽的诱惑,以防刚洗涤干净的灵魂在早祷告之前又被玷污。但是结果总是令人绝望;当一个人试图在天亮之前在“言行”上不冒犯任何人时,这个“念头”本身就犯了罪,因为令人惊讶的是,跟忏悔与祈祷之间度过的那短短几个小时相比,平时我心里从未浮现过那么多有罪的念头。在那折磨的几小时里,我忍不住要想各种不该想的事,我脸色苍白地爬上床,在梦里也赶不走魔鬼的身影,因为我们跟罪孽的关系就像炼金术士与白象[110]的关系,我们不可能不往那边想……次日清晨,我就怀着这样并不确定的纯洁之心走向圣坛,我饿着肚子去,装了一肚子圣体[111]回来,祈祷之后,好些天我都会因自责和悲伤而情绪激动……

在家里,我们到底信不信教?面对这样的提问,家里所有人肯定都会感到意外。我们庆祝所有的宗教节日,参加所有仪式,在斋期里吃酸菜,女佣们在复活节期间带着火腿和面包到教堂祭祀,我们的床头挂着十字架和念珠串,在日常对话中,上帝的名字也是大写的,每逢重要节日,我父母也会去教堂,但是出于某种特别的宗教倾向,我们在家中并不流露自己的信仰,似乎出于某种习惯,只有上小学的孩子们才做忏悔和祈祷……当然,我们信教;我们接受宗教,它是生活中一个严格、至上的准则,大概跟民事法的规则一样重要。但是,我们真的相信吗?……学校和宗教教育慢慢扼杀了我心中自然萌发的对辅祭角色的欲望。在没有参加神学会活动之前,我是一个十分虔诚却很不安分的教徒,晚上我按照乳娘和家庭女教师教我的那样全心全意地做祷告;有一位生性开朗、孩子样顽皮、身体肥胖的老者向我解答神秘的教义,他一味沉溺于丰富的幻想,使我认为“奇迹”是自然之事,并不想去揭示“秘密”……神学会的宗教实践令人疲惫倦怠,不知怎么,宗教想象被僵化成了公共话题,在宗教实践中我们过多地忙碌,太频繁地动员,我并不理解祈祷词的本义,只是日复一日像佛教徒一样背诵祷文。我不能靠“信仰动员”抵达信仰。我接受信仰的过程是本能的,不包含意志,没有人“启蒙”,我在家里听不到疑虑,但也没有看到过分强烈的宗教狂热。我们去教堂,就像去一个灵魂不被污染的地方。我们的宗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是重要的本质性思考之一,就跟在家里,就跟个人的心性一样自然。这种宗教崇拜是道德的,机械性的顺从与真正的信仰无关,我们并不做忏悔。

四年级时,我们班里出了一个伪先知,他情绪激动、脸色煞白地慷慨陈词,最后断言说:上帝不存在!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是他从一本书里读到的,那本书是用拉丁文写的,他当医生的哥哥将其中的一个章节翻译给他。预言家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连几个星期我们都争论不休,老师并不知道班上人躁动的原因,只是看到连最温顺的羔羊都变得烦躁不安,脸上写着疑问……这个疑问要比乍听起来更加复杂。宗教的教义、圣徒写的福音书、世界的存在和其他有迹可循的法则都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否认上帝存在的证据则是一个预言,一本我们谁都没有读过的拉丁文书,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受和倾向使我被班上的辩论话题所吸引。天啊,一颗怀疑的火星,永远在我们体内殷殷不灭,不需要别的,只需一个不安灵魂的温热哈气,就会立即燃起火苗……这场关于信仰的辩论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后来传到了老师的耳朵里。他们询问了班里的头头。一位年轻教师假装跟我亲近,诱使我说出了真实的想法。我们一起去滑冰时,我向他承认,我相信这个令人惊骇的观点,不再“无条件地”相信上帝。这位教师不守诺言地出卖了我,他在教师会议上心怀恶意地讲述了我的自白,我差一点被学校“劝退”,我父亲的威信使我侥幸逃过了已经临头的奇耻大辱。

有一天,全班人坐在一起就这个重大问题进行投票。会议的结果出人意料。半年之后,那位“先知”从我们班里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