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7页)

在柏林当年轻人,一刻都不会感到无聊。我在柏林的那几年,遇到许多善良的德国人,后来不管我去过多少地方,都再没有遇到过那么多的好心人。他们是那么迷惘,灵魂中充满了困惑、恐惧和复仇的欲望。那座城市是那般饥渴,渴望生命的快乐,渴望风格,渴望新的表现方式。我喜欢它的忧郁和无边无际。我喜欢上午步行穿过动物园,看身穿骑马服的女士们在那里散步,手执的马鞭不仅表明她们热爱运动,有时还暗示了另一种癖好,邀你跳神秘的死亡之舞。人们按性别分拨结派;开始只是出于时髦,后来同性恋像瘟疫一样播散。为了解决泛滥的欲望,巨大的色情产业应运而生。

在那段时间里,我体内燃烧着温度不同、光亮各异的火焰,那是纯粹、自然的厄洛斯[207]的快乐,让我既能投身于他,之后又不会感到自责或怨悔。那是一种特别的情感,就像在做爱之后我必须逃离“现场”,不会在体内蓄势累积。我伸出两手见什么抓什么,既无恐惧,也没愿望,不放过柏林给我的任何东西。那个时候,我年轻得那般纯粹,那样无辜……人们能从我身上感受到这种年轻。我所到之处,万物都向我张开臂膀。生活中存在这样的阶段,在一个人身上可以感受到厄洛斯的呼吸,他在别人中间随意穿行,仿佛是大自然挑选的灵物,既不能被伤害,也不会被玷污。

初到柏林的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期而至的爱情体验。在这座躁动不安的城市里,性别混乱,情色不羁。我认识的女人里,有的是秘密的普鲁士军官,她们在家里戴单片眼镜,抽雪茄烟,更有甚者,在她们的床头柜里放着军事书籍。而男人们呢,白天管理工厂,夜里打扮得像弄蛇人。柏林的冬季,有开不完的假面舞会。有的时候,情侣们戴着吓人的面具。我神情自若、心情愉快地出没在混乱不堪的舞会上,仿佛清楚地知道在寻找谁,不会迷失在疯狂情侣们的肢体之间。有一天下午,罗拉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已经从卡萨来到柏林,想约我见面聊聊天。就在那天,假面舞会以全新的形式改变了我的生活。

3

汉斯·埃里希无条件地相信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相信在欧洲至高无上的德国精神;但是与此同时,他同样无条件地相信阿司匹林的疗效,相信穿用羊毛线织成的内裤可以保护他在冬天不得感冒。我兴奋不安地跟他交往,因为像他这样误入左翼阵营的德国市民阶层男孩,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无法理解他的脾性、他的品位、他的倾向和他的观点。在柏林,我认识不少瑞典人、法国人、罗马尼亚人、俄罗斯人,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像这位德国年轻人那样魅力十足、令人不安的外国人。他谈话的时候思路清晰,但在清晰的思路背后迷雾重重,无措无序。他既读伏尔泰、伊拉斯谟的著作,也心怀崇拜地谈论一位名叫华德玛尔·邦塞斯[208]的德国作家鼓吹的“现代神秘主义”,他从中感觉到“建设的力量”。但是我感觉到的,只是一个蹩脚的末流作家。我们两个都读马汀·布伯[209]的传奇故事,吸引我的是作家率直、刚硬、传统的德国性,吸引他的则是犹太神秘主义的模糊性。许多年里,我们每天都在不停地交谈,几乎没有歇嘴的时候,我们的谈话硕果累累,这是由于我们永远不能让对方理解自己。我不能也不想摆脱他,因为从他的“存在”和“思想”中我嗅到了“德国人的秘密”,那是一个难以言喻的,基于语言、环境和记忆能让一个人无可救药、确凿无疑地成为德国人的综合体。就我而言,我从来不是萨克森人,不是摩尔维亚人,而是无可置疑的匈牙利人——但我综合了他们的不同特质而成为了自己。与此同时我也可以想象,假如二十年后我在北京变成了一个中国人,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滑稽或可悲。

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心,使这个年轻的德国人成为无可仿效的孤独者?我们了解的所有德国人特征都不适合用来形容他。首先,他不是“典型的秩序癖”——事实上在他的内心深处,对秩序怀着痛楚不堪的思乡之情,只是在他的生活和世界观里不能够实现而已。一个人永远不能通过文学了解世界和种族差别(那种能让人群成为种族并与众不同之物),只能通过亲历和咖啡勺了解。汉斯·埃里希对秩序的渴望,就像一头野兽渴望自由。然而,秩序显然不能像汉斯·埃里希想象的那样唾手可得;尽管他循规守矩地生活,尽管他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准时散步(一分钟都不会多),尽管他在客房墙上钉了鞋刷袋(因为“鞋刷不能随便放在橱柜上”),尽管他在读过的书上用红铅笔做了标记(以防万一再读一遍),但是仍旧无济于事:汉斯·埃里希的内心仍纷乱无序。他的生活和工作只有一个努力目标——实现秩序,这是他圣洁的远大理想。但是他所到之处,绝大多数只是制度,从不是秩序。这个信念是他最崇高的理想:庞大的制度,完美的生活方式。一切“庞然”之物都盛大辉煌,他生活在“量的欣狂”中。但在必须当机立断的日常小事上,他却思前想后,绞尽脑汁,犹豫不决。他对一切都追求“形式”,同时又担心生活对他追求的形式难以容忍,一切全都杂乱无序,超出唯有死亡才能界定的可怜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