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7页)
他总是手忙脚乱地捕捉细节。他本性惊人:惊人的善良,同时惊人的无助。他每天上午都来找我,置身于我所栖身的混乱中,他说无序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毫无目标的无序让他难以忍受,他试图在无序的背后找到形式、制度和观点——他问我晚上去哪儿。假如我跟我的律师朋友一起用晚餐,他会问我那个人住在哪儿,他的公寓什么样子,有几个房间,他住在那里多久了。听到回答之后他沉思片刻,然后又问:我们吃了什么?我们喝没喝葡萄酒,还是只喝了啤酒?谁坐在主人的右侧?他雇了几位仆人?晚饭前我们聊了些什么?随后又问:吃饭的时候聊了什么?吃完饭呢?另外,关于拉特瑙[210]我们谈了些什么?谁先提起拉特瑙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吗?我得好好想想。邀请我的那个人是不是音乐教师?这个人怎么样?多少岁?一位音乐教师挣多少钱?在城市乐团工作是否也能得到家庭补贴?音乐教育由国家统一管理或推行音乐私教,我认为哪个模式更有效?音乐教师读拉特瑙的哪本书?他是哪个政治党派的成员?他的扣眼里戴没戴像章?(汉斯·埃里希戴。)我觉得拉特瑙的财产如今都到哪儿去了?我在拉特瑙的文字里是否发现了神秘主义元素?拉特瑙的实用政治是否可行?晚饭后有没有上咖啡?墙上有没有挂知名画家的画作?我是否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的才华早晚都会实现,还是只觉得有实现的可能?在当今的社会秩序里,是不是天才也会迷失?
后来,我们休息了片刻。他直眉瞪眼地擦着眼镜,消化从我嘴里获得的细节。我从来不能与他“交谈”;总是跟他聊些什么……跟这位年轻的德国人交谈,我感觉就像复杂的法院开庭、检查或警察听审。一个细节都不容含糊;他并不知道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保持含糊。汉斯·埃里希病态地渴望清晰、秩序和详细。他一旦抓住什么就不会松手,必须连筋带肉、一丝不剩地剥下来。随后他无精打采地盯着光秃的骨头、交谈的结果和剩余的话题,心满意足地想:谢天谢地,剩下的只有这些了。休息之后,他又开始刨根问底。昨天上午我去哪儿了?去医院了?我有没有看医院的花园?有几公顷大?我都看到了什么?有没有看到鸟?大概几点钟?下午三点?朝哪个方向飞?我不知道?往北还是往西?我不知道哪边是北?鸽子的大小?直线飞,还是绕道飞?灰色的,还是灰绿色的?真的很奇怪。说来说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鸟?他又开始折磨人地从头问起。飞得快还是慢?说完了鸟,我们接下来的话题是革命或爱默生的历史观。他是那样痛苦地渴望秩序,就像孩子们想要长大一样。他总是在窥伺别人,比方说,看看瑞典人或法国人知不知道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历史里没写的、四五百年前的事;人们是不是在嘲笑他,是不是讥讽他无知。他认为生活中“怎么工作都没有够”——人们之所以工作,并不是为了满足要求、达到目的或者实现什么,而是“为了工作本身”。他心地善良,像孩子一样,同时又很强势和诡诈。他对一切都充满热忱,同时又对所有外国人满腹狐疑;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像一个同盟,有一个最高的目标和信念,即发现德国人的可笑之处,对纯洁的日耳曼种族的思想品头论足。我感觉到他活得忧伤而困惑,对他抱以由衷的同情。我敬重他的勤勉和多产。他总是描画蓝图,仿佛在用直尺和圆规丈量世界,努力将一些不可名状、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日常实践中派上用场。由于他的努力时常受挫,于是他垂头丧气地擦拭眼镜,沉默了片刻,深叹口气,重又好奇不安地刨根问底。
他是一个家境宽裕的男孩,父母给他的零花钱相当多;他心地善良,试图讨我的欢心,经常送给我各种礼物。有一年的圣诞夜,他在我的房间里堆满礼物,并请我去西里西亚,去他的父母家做客。他不知疲倦地工作,因为他的本性极端懒惰;他总是想要整理什么,比如他的文章、学识、房间或周围世界,因为他的内心乱得不可救药。他只相信德国,认为整个世界混乱无序,颓废堕落,尤其是那些法国人。他的这一观点也影响了我。我确信无疑,德国是国家秩序的经典样板,正像我们在家乡和学校里学到的那样。在博物馆里,火车站上,百姓家中,到处都秩序井然。只是在精神世界,在德国人的心灵深处,并没有“秩序”;雾霭朦胧,孩子式的迷雾,血腥、复仇、无可救赎的神话迷雾。但是当时我并不理解汉斯·埃里希为什么如此迷狂地渴望秩序。……当我去了法国之后,那里日常性的无序令人作呕。我花了许多年时间才弄懂了什么是“秩序”——我花了许多年时间才理解,法国人虽然将垃圾随手扫到家具底下,但他们的头脑秩序井然,整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