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7页)
汉斯·埃里希成为社会主义者,大概就像一个人有一天决定成为素食主义者那样简单。他的阶层背景和内心信仰,都跟这个立场风马牛不相及。我总抱有这样的想象:如果一个人成不了别的,就会成为革命者。汉斯·埃里希就这么简单地做出了决定。他渴望“职业”,这很自然。我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后来他也去了巴黎,在那里读了许多书,学习期间,他对巴黎人不可救药的无序感到紧张和厌恶。三十岁时,他已为德国最大的报社写头条文章;一两年后,他被选入了帝国议会。我在希特勒出任首相的几天之前去过一趟柏林,跟他一起散步。他的衣着打扮相当时髦,开着一辆崭新的轿车在城里疾驰;他向我介绍他的女友,那是一个漂亮、肥胖、体格硕大的女人。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巴黎广场;他停下车,我跳下车后跟他告别。
“革命将会逐渐取得胜利。”他沉思地说,胳膊肘支在车窗上。
三天之后,国家社会主义党[211]占领了帝国。汉斯·埃里希被关进集中营。他工作的报社也更换了主人,过去的同事全被扫地出门。汉斯·埃里希被时间遗忘了,就像我年轻时代的许多伙伴;我再没听说过他的一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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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柏林的那几年,也不乏风流倜傥的日子;那个时期,正是“忧郁柏林”的特殊岁月。我们轻浮、放浪地生活在灯红酒绿、矫揉造作的大城市里。城市的丑陋和建筑的贫瘠也讨人欢喜;假若让我现在回想那一段时间,我会惊诧地意识到:后来,不管我在哪个国家,都再也不曾像在战后一年半的柏林那样感受到那般神秘、浮浪、不羁、轻率的年轻。“革命”时常爆发,但在血腥的斯巴达克起义失败后,人们不再过分关心那类幕间休息式的丑闻,就连参与者也不。曾在魏玛时期为新宪法和自由权益欢呼的德国人民,不再关心自由问题。艾伯特[212]接受了其稳重而理性的政党的委托,收拾那个烂摊子。德国社会民主党暂时掌握了国家大权,但是既不会使用,也不会滥用。
绝大多数“革命”,包括在卡普[213]政变的日子里,都是平静无澜地进行的。同时代人对革命并没有直接的兴趣,只是注意到灯灭了,电话不响了,饭厅里的水龙头不流水了,我们要用矿泉水洗漱。我们很快学会了“现代革命”的生存技术:所有人都在家里备一小把蜡烛和几升瓶装的法辛艮牌[214]矿泉水。当时货币贬值还不那么严重,并不像后来马克在几天之内,甚至几小时之内就变成废纸。外国人拎着成筐的外币到物价便宜的德国来购物;在德国工厂的仓库里,则堆满了外国的原材料。每个人都有事可做;只有中产阶级、会拉丁文的学者和公务员损失惨重,靠薪金和退休金生活的中产阶级束手无策地充当了“涨价”、“昂贵”的牺牲者。在那几个月里没有人相信,或许连国外都不相信:马克真会遭此劫难。千元面值的旧币仍在流通,有一次我去德意志银行取一笔国外来的汇款,领到的竟是几百张印有威廉头像的千元纸币,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分子。工人们迅速集结起来,用复杂的提薪运动应对灾难;但是中产阶级惊恐万状地木然观望,仿佛小市民的偶像轰然倒塌,突然被货币贬值的台风从退休金、有保障的收入、储蓄存款和生活费的暖巢中吹走。有一天我们意识到,柏林的一切都在出售或出租。
我从布吕切尔大街点煤油灯式的孤单,很快搬到了摩登的柏林老区。我每个月都要换一套公寓。我在“将军们的遗孀”家里住过,女房东们住在上下五层的豪华府邸里忍饥挨饿;我在有八个房间的医生家住过,而医生要自己打扫整套公寓;我还在前普鲁士总理家寄宿过,他一年的退休金还不够买两磅面包。一座座神秘的豪宅在我眼前展现:“西柏林”气宇轩昂、与世隔绝的大贵族庄园。一间巴黎顶楼客房的月租,可以在选帝侯大街租下四五个房间,沙龙里摆满了德国品味的珍贵艺术品,青铜雕塑和大理石像,我在文艺复兴风格的大床上睡觉,在古老的德式橡木雕花饭厅里用午餐。从那时候起,我不动脑子地挥霍钱财,我会在第二天意识到,我要比前一天更富有。人们在街上跌跌撞撞,嘴里胡乱喊着数字。大凡那期间在德国人中间生活过的人,不管他有意无意,全都是骗子。疯人院里关满了疯子。在那几个月里,大工厂和银行都不可思议地暴富起来。施廷内斯[215]的阴影在大地和水面上飘荡。中产阶级既无能又无助,绝望地等待厄运降临,被卷入了疯狂的假面舞会。
我用自己荒诞、可鄙的富裕,接济“将军们的遗孀”。我带回黄油送给她们,房东们低眉折腰、滋味难言地道谢并笑纳;至于普鲁士总理,我则给他雪茄烟。无论对于旁观者还是蒙难者来说,这一切都是说不出地令人生厌。但是,青春就在这一切中勃发,那是一段特别的胜利时光,生活中没有任何阻碍,仿佛自然法则和经济规律全部失效,不管在哪儿都整日乐声,而且是黑人音乐。钱变成了废纸,我们在垃圾中踯躅,浑浊的浪潮卷走了所有人的价值,我们为自己还在苟活而自惭形秽;但是生活还是让人快活……冬季在浑浑噩噩的半梦半醒中流逝,我们在灾难的上空浮游,并没有什么罪恶感。柏林,绝望而发疯了的柏林,在这个残酷的冬季变得美丽。通宵的舞会流光溢彩。每天晚上,我们都成群结伙地看遍柏林所有的演出。每个人都“寻欢作乐”,好像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德国年轻人总是在街上欢庆爱的节日,家长们失败了,失败得是那么羞惭和不可理解,以至于连防卫都不敢。每天夜里,我都带着新情人回到将军遗孀们的家中,在凌晨相识和分手的时候,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们将她们的电话号码塞给我,但有谁真的在乎黑夜和爱情呢?一夜醒来,我躺在城西豪宅的卧室里,在陌生的房间里搂着陌生的女士,豪宅的女主人睡在我怀里;昨天我还不认识这个女人,明晚我也不会再认识她。一座城市,可以在瘟疫的死亡恐惧中如此狂欢。在瘟疫爆发的日子里,虽然我也染上了一些,但我仍揣着一种刀枪不入的安全感,对我来说,青春的节日就在那年冬天破晓。我不能感到羞惭,更没觉得自己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