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7页)

在瘟疫的恐惧中,在疯癫的狂欢里,在预示凶兆的假面舞会上,柏林变得美丽起来。我下午醒来,我是被朋友们叫醒的。人们被一股隐秘的旋流卷到一起,他们中有瑞典人,俄罗斯人,匈牙利人,处心积虑又愤懑忧郁的一代人,有修养的风流子和投机者;大多数人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们组成了一个道德感薄弱的联盟,不仅有别于德国人,可以说是为跟他们作对而组成的——即便有一天我们被冷酷无情地从这座城市赶走,我也不会感到震惊。不过,德国人只是感到惊诧,沉默不语。我们坐在罗马咖啡馆内,一群欧陆精神的集大成者和所谓的精英,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换钱和写诗,为皮货生意和佩吉争得面红耳赤。德国人严肃、静默地站成一堵不透风的人墙,组成一支跌撞蹒跚的队列。与此同时,我们以复杂的方式占尽便宜。德国人不仅将柏林拱手交给外国人,还给了他们值钱的外汇。柏林越来越城市化,越来越有气质,女士们学会了穿着打扮,城市氛围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城市活得生机盎然……在那年冬天,柏林很美,神秘莫测。上午,我在动物园里散步,林登大道弥散着汽油雾障的躁动不安。这座城市介于一座南方港口城市的暧昧和一座普鲁士大都市的严谨之间。残酷的活力与饥渴,让这座城市寻找平衡与满足,表白和思考无可非议的自由;虔诚与善良,让这座城市接受各种各样新的艺术探索,所有这一切使得柏林在很短时间内变成一座战后欧洲最具魅力,或许也最有希望的城市。在所有亲历了那些岁月的人们心里,“柏林的忧郁”是永恒的记忆。

转瞬之间,我自己也在这里变成了一个风流子。每天晚上我都西服革履地一头扎进夜生活,就像一位对这身都市夜礼服早习以为常、再自然不过的英伦青年。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就我的良好感觉、自然率真和“大都市气质”而言,所缺少的恰恰正是大世界的见识和两三百年历史之久的沙龙生活,正是别让一个人在年轻时代感觉夜礼服、燕尾服是戏装并有安全感的前提条件。在我们家乡,通常只在上午穿礼服,去参加婚礼!——我亲眼所见,不仅在外地,即使在佩斯也这样!的确,我喜欢攥着身穿礼服的新郎的手,鼓励他说:别不好意思!这不是多大的罪过!……我们就是这样,谁要不喜欢,那就随他讥笑吧!但是,不管我如何毫不在乎地游荡在柏林的午夜里,多少总是觉得自己像在中学毕业的舞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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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演员住在阿德隆饭店[216]。这里有前厅、沙龙、卧室、浴室和被称呼为“姑娘”的女仆,女仆也住在饭店里,住在一层。有一次,女演员让我陪她去银行,下到铁壁铜墙的保险室,嘟囔了一句密语,打开一只保险柜,我被珍珠、钻石和红宝石项链晃得眼花缭乱。她不久前刚从印度回来;她是第一位获准从英国殖民地返乡的“保皇派公民”。她的庇护者肯定极有权势,估计是哪个地位显赫的英国绅士;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那个人是谁——我尊重她的私生活,她也尊重我的隐私。她有汽车、在附近租住的别墅、各种支票簿和好几只猎犬。饭店服务生经常送去昂贵的花束和首饰,简直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她的生活准时准点,生活在美貌和女性——这种与众不同的奴役之下。对于“职业”,她并不那么尽心尽力,所以她跟所有喜欢穿金戴银、怀揣值钱外汇的女人一样精力充沛……每周六她都能领到一笔薪酬,一叠令人羡慕的钞票;我觉得她不配领那么多钱,因为我不认为她是真正的女演员;她实在太漂亮了,过分热爱生活,所以成不了真正的女演员。我认为,一个人为了艺术,应该经历一些生生死死……是不是她投注给生活和周围人的美貌、慷慨、笑容可掬的热忱,远远超过了她为完美饰演“朱丽娅小姐”[217]所做出的付出?她自豪地掏出“薪酬”给我看,要比展示她的印度财宝还要自豪。她靠“工作”挣来的这些钱,总以罗曼蒂克的方式随手送人:送给女仆或马夫。她对我总是很好很温情。她为自己的生活制定了许多规矩,俨如一位军人或仁慈的女执事。

但是,我能否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我要揭开人的秘密,但我面对难以靠近的“现实”秘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望而却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我都能够接受他们投到地上的影子,我相信他们能以几乎不被察觉的方式,通过一句话或一个微笑让一颗心灵感动另一颗心灵,并在我身上塑造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有许多时期都不留一丝痕迹地黯然消逝。我以自己的方式,的确,以一个孩子的方式,“亲历”了战争和一场场革命;但是时间及其所有的“历史”意味,不留踪迹地从我身上滤过,显然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当时我的注意力投在别的上面。关于战争,我只隐约地记得征兵和患病;关于革命,我只能想起几张面孔,而且根本不是“革命者”的面孔;对我而言,有真正意味的是埃尔诺,我那位性情浪漫的舅舅在战争中往来穿行,感觉像是在周游世界的旅途上,他经常向我讲述他对世界局势的看法。我十七岁那年应征入伍,好赖总算熬过了新兵的军训,我的同学们被立即送到伊松佐河前线,当时,他们中就有十六人遭到屠杀;我跟已被派到训练营服役的厄顿[218],在医院里保留下身心的健全;之后,我们目睹了革命爆发,盼望终于能出国的那一时刻……毫无疑问,我也亲历了那些“历史时期”;但是关于战争和革命的“历史”时期,我的记忆只围绕着几副面孔沉积下些许零星的记忆,比如一个打牌者、一位诗人和一名吗啡成瘾的女医生,只有他们的轮廓能从那段时间里浮现出来,还算清晰……显然,对每个人来讲,世界历史都永远有两种;与被命运阴影笼罩的别人的那种相比,我感到自己的这种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