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7页)

但是我对她没有欲望;也正因如此,她逐渐向我袒露了所有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面纱都从她头上飘落,这样的脱,要比所有的赤裸都更刺激。圣诞节的上午,她跟我说:

“凯赛尔[219]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我们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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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乘郊区小火车从柏林出发,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终于抵达勃兰登堡伯爵家族的一个避暑地。那是一座简朴的乡村别墅,几幢花园小屋隐现在松林中、湖岸旁。陪我们同去的是一位柏林剧作家,凯赛尔的朋友,一位秃顶、耳背的德国先生。一路上他都喋喋不休,不等别人回应他的观点,就用力排众议的口吻大声断言:“他是对的。”就在那天,在所有德国的文学咖啡馆和报纸上,都在争论这件事的对错。我们赶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在一家小客栈投宿,屋里没有暖气,所有窗户都朝向湖水,房间已经几星期没有供暖,盥洗池里的水已经结了冰。女演员裹着裘皮大衣坐在床上,在烛光中,她神色忧伤地望着窗外。树林里,在白雪覆盖的小径上,伯利恒的孩子们[220]一脚深一脚浅地打着油灯在戏耍。“什么都不重要,”她说,“爱情也不重要。只有才华最重要。”她的声音很小,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一个已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的女人,一旦遇到真正的才华,就会藐视一切,摒弃一切。高傲、美丽、聪明的女人,一旦靠近才华,就突然变得谦卑起来。“凯赛尔很有才华,”她用固执的语调重复道,“他有权这样。”我缄口不语。我也这样觉得,他有权这样,但我拒绝凯赛尔采用的这种方式。这位作家想要“活着”——他到底想要怎么活着?这个我也很清楚,他想要旅行,想喝香槟酒——所以他才偷东西,从他的慕尼黑朋友,从他“恩人”的庄园里偷出价值不菲的波斯壁毯拿出去卖。女演员出于女性的本能从心里相信,凯赛尔是位“有品德的人”;我后来认定,他不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女演员冻得浑身打颤。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意义远比“著名话剧导演”和临时情人更重要。她为他发誓,对他深信无疑,有那么一刻,只要男人想要,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但我觉得,这种牺牲是白白的浪费,比错误更要命,是一场事故。我们坐在黑暗中,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我们争论:有才华的人到底有权做什么?

女演员说,有权做一切。我惊讶地意识到,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那股迷人的宁静从她的身上消失了。她双手紧攥,像在乞求什么。她需要鼓励,需要帮助。宁静的女人燃烧了起来,火焰熊熊。我这才得知,别墅是她租下的,也是她把凯赛尔一家,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安置到这里。我们坐在黑暗、冰冷的客房里,仿佛是在一部“栩栩如生”的小说中;但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有无与伦比的才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眼前破碎了,我们拐进生活中的一条死巷,有什么东西结束了。我不认为对一位作家来说,偷壁毯、蹲监狱、和美女做爱、为喝法国香槟或开豪华汽车而挥金如土有什么好的。“作家应该表浅地活着,”我向女演员解释,“模仿生活,十分专注地观察它,但是尽可能不要投身进去。”

但是女演员是一位无与伦比的高贵女人,美貌,年轻,善良,并且否认节制的必要性。她一窍不通,我是说,她根本不知道才华“有权”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简而言之,“生活”对作家来说根本毫无用途。因为在那里找到的只有物质;无论从质量上讲,还是从混乱状态上看,作家在“生活”中找到的都是一些无用之物。我对一位既想活着又想写作的作家,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次谈话一直持续到夜深。对我来说,那是一次难忘的记忆;当时,我在黑暗中道出了这个想法,这个每位创作者迟早都会意识到的认知;这一课是不可能从传闻里、从他人的经验中、从古典或美好的榜样身上学到的,就像那些直接作用到我们个体身上的任何宿命和法则一样,不可能从他人的经验中了解和接受。有朝一日,作家会知道自己的宿命,但他只能通过自己知道。在我们交谈时,我受到了某种命运的启蒙;我了解了自身的命运,并在那一刻把它讲述出来,几乎是自发地,带着冷静的自信。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了什么是生活方式、写作和对生活的眷恋——我二十四岁那年,在“经验”匮乏的情况下,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获得了命运的启蒙,理解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判决;我谦卑地接受了,那是适合我的唯一的谦卑。

写作,是可以让作家在其灵魂中纵容自己谦卑的奢华的唯一准则;否则就会带着冷酷的怀疑站到生活现象的背后,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在生活的“冒险”和“体验”中绕开了真正、完整的精神生存,从而丧失了作家的名衔。我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诲人不倦。我们寻找生活的样板。女演员认定,“激情使人变得纯净,使人升华”。但是,这种苍白的德国—俄国式的理论并没能打动我。我回答说,只有写作能使人变得纯净。而且,我根本就不在乎一位作家在他生活、宿命所进行的地方,到底纯净不纯净。我只对作品的纯净感兴趣。我认为,假如作家将自己的好奇心给了生活阅历,那么他就迷失了自我。毫无疑问,王尔德在蹲过监狱后再没能写出更好的东西;《瑞丁监狱之歌》只是证明了伟大的才华什么都能忍受,包括“生活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