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7页)

对那位投给我们瞬间微笑的女人,我们能够了解些什么?“相识”是件复杂而危险的事情,其结果往往只是开始。我对那位女演员的了解只有这些,她的情绪总是很好,她对男人和“生活”懂得很多……她凭着自己女性的聪颖,掌握许多只有那些真正的女人才可能懂得的原始经验;男人们若能了解其中的些许碎片,就会为此自鸣得意!每天早上,我在白雪覆盖的动物园里等她,在一条路的拐弯处。她上完马术课回来,带着聪颖的微笑,在她的微笑、举止和眼神里洋溢着一种无间、真诚的生命欢乐,这种生命的欢乐实在令人销魂。她非常含蓄,也非常讲究。后来我才意识到,她以自己的方式谨慎而温情地教会了我什么,教给我复杂的日常礼仪,它们对“大都市生活”的自我约束做出了规定。她对我密切关注,严格管教;就像一位导演调教年轻演员身上的稚拙,她努力柔化我举止和观点的粗莽。我意识到在社交圈内,真正的礼貌是人们共同生存的唯一可能,这跟我在家里、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截然不同,要复杂得多。我们在童年养成的“纪律”还相当低等;女演员努力用她美丽、轻柔的双手,解除我身上“低等纪律”的羁绊。她让我明白,真正的礼貌,并不是强打几分钟的精神参加一个我们并无兴致参加的约会;如果我们能把一次令人不舒服的会面无情地扼杀在萌芽期,那才更加礼貌……她教我懂得,如果没有无情,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我们将永远成为同伴们的累赘。她还使我明白,一个人可以粗莽,但不能够无礼;可以挥拳打一个人的脸,但不能惹人厌烦;在那些对我们并没抱多少期待的人们面前假装充满爱心,实际上也是一种无礼。

晚上,我们总是去剧院。七点左右我去找她,等在她的客厅里;大饭店的隔音墙板和手工编织的窗帘,将这个优雅、可爱生灵的生活与世隔绝。如果她要登台演出——并不完美地扮演某出名剧中的重要角色,我就陪她到剧院门口,然后坐进隔壁的咖啡馆等她。如果一位女性赋予我友情,而她在专业上并不那么完美,这种情况总会让我感到一种身体上的痛。在她闲暇的日子里,我们会去莱恩哈德剧院;她解释说,没有意义去别的地方;有的时候,我们一连四五个晚上看同一出戏。我始终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富翁。有的时候,她请我去她家用午餐,餐桌设在沙龙厅,饭桌上总是坐三个人。她不喜欢女人。她请来的“第三者”不是著名作家,就是德国贵族、富可敌国的银行家或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客人一走,她就会滔滔不绝地向我透露“第一手秘闻”——刚走客人的隐私,讲他现在跟谁住在哪里,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有什么,没什么,喜欢什么。通过这些午餐,我慢慢熟悉了另一个柏林,当某位名人在什么地方遇到重挫或大获成功时常见于报端的那个柏林;有一种人,从来不会成为每日新闻。

我们之间没发生过“关系”,我想,我们根本就没有彼此相爱;我俩除了同龄之外,在别的方面都迥然相异,她要比我复杂,比我更老成,更有经验。我在所有人身上都期待奇迹,希望找到某种幻想;她则冷静地审视每位客人,注意他们的身体变化,吃什么,吃多少,留心哪一个动作、以什么样方式泄露了客人内心的不满。有的时候,我需要陪她去外地城市,去温泉度假村;我从来不知道她前去探望的人到底是谁。我经常睡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萌生过爱情;在我俩的关系里,从第一刻起就缺少性别,我们之间完全是另一种亲密,我们俩都害怕会因为某个笨拙或不甚真诚的动作破坏这种信任。她以一种职业性的漠然和诱引,当着我的面穿衣,脱衣;我看着她,不抱任何欲望,那是一种充满特殊温情的爱,这种爱以某种复杂的、显然并不很“健康”的方式缔结,缺少了肉身的各种兴趣。通常来讲,我对这种“健康”,对人们在爱情中称之为健康的所有东西都并不看重……在那段时间里,在舞会上,在聚会上,我的女朋友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她掌握玄妙的秘诀:能够一个人独处。那些爱我追我亲近我的女人,几乎都是很好的人;她们对待我的态度,跟我对待她们的截然不同,她们更加通情达理,品行更高尚。我跟她们的关系都很短暂,一般见了两三面后,我就会或多或少地感到厌倦。但是,我以自己的方式爱那位女演员,我们之间维持的友情,要比任何可以想象的肉体关系都更可靠。跟她在一起,我是那么温文尔雅,乖觉顺从,好像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跟女人在一起待过。我会陪她散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坐几个小时,看着她,看她坐在镜子前化妆,看她细心地护理身体——饭店的窗户朝向林登大道,冬日黄昏的街道上,弥漫着文明大都市的神秘气息——我听她通过屋里的电话跟陌生男人们撒谎或许诺。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对我从不吝啬时间,夜以继日,温柔体贴,抱着某种非同凡响、格外珍贵的骑士风度。她很尊重我的忧郁,教我发现柏林的美丽,感受柏林的美好。她对孤独的艺术有着令人惊叹的理解力;她生活在贝壳内,就像一颗稀有的珍珠,价值连城;在那些怀揣欲望的人们眼里,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