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4页)

我熟悉这片街区。在佩斯,我也只熟悉几条环路,还有桥那边的布达街巷;我从来不敢钻进佩斯的小巷,以前还不敢沿着维舍列尼大街或希夫大街走,怕有什么东西会砸到我头上,或有谁在背后冲着我嚷——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怕什么。我害怕佩斯。我怕它的傲慢,怕它神秘的熙攘,怕那些陌生的疾走者——他们始终让我感到陌生——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是安特卫普或爱丁堡的原住民。在咖啡馆里,坐着沉思冥想、眼神聪明而多疑、讲话飞快的佩斯人,今天我也很讨厌他们,对我来说,他们是有些见识的可怕天敌。不过在这里,在博物馆环路上,熟悉的幽灵在游荡。在斐乌迈咖啡馆前,在“露台”新油漆过的栏杆后面坐着希尼·久拉,这位高贵、寡言的作家正透过带柄的单片眼镜,目光忧伤地盯着《费加罗报》的版面,他怀着脆弱生灵儒雅的哀伤和痛苦的怀旧,低头阅读法文的“西方新闻”……我很想走到他跟前,告诉他最新的西方新闻,跟他谈论纪德或阿兰[332];但最终我还是没敢叫他,因为我不能保证他会对我讲的消息感兴趣。他也早成了那样的成年人,“著名作家”——在我眼里,他永远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他和其他所有住在这座城里、在咖啡馆和俱乐部安营扎寨的作家们一样,口袋里揣着匈牙利语校样和法语杂志,心里揣着苦涩而智慧的教训;要想说服家乡“真正的作家”,比说服纪德或托马斯·曼困难得多……我这样觉得。我从大学门前路过,走进大学隔壁的奶制品市场;在我青年时代经历过起义、革命的岁月里,我曾在这里为了买干酪和面包排队到天亮。我曾跟厄顿一起坐在这儿,但厄顿也已经离世了。我们曾在这里等候革命的消息。我曾在这里阅读格伦瓦尔德·贝拉[333]的《关于旧匈牙利》,在这里,我们似懂非懂地期待“新匈牙利”诞生,但那只是讲演者的哈气,从嘴里吐出来便蒸发掉了……我已经十年没来这个充满酸臭奶味的地方了;我坐到窗边一张旧桌子旁,就在这晚,就在这个奶制品市场内,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回家了。青年时代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漫,那是贫穷与绝望的氛围;我这一代人,我的同龄人,正是从这个奶制品市场出发的,我徒然在此间走遍了世界,现在我又从头开始。这时候,一位恰巧来这儿的老记者在我隔壁桌旁坐下,我认识他,我走到桌前向他问好。他正在费劲地敲半生的煮鸡蛋;他抬眼看我,点了下头,然后高兴地说:

“你来的正好。你要是看到卖面包的女孩,叫她过来,谢谢。”

7

我搬到布达一个熟悉的街区,每天都小心翼翼、疑心重重地过桥去佩斯。我在“血原”[334]街角的一幢古老、破败的布达公寓楼里租房住下,我房间的窗户对着亚诺什山,在窗下深谷里的“血原”上,军官们带着他们的女儿骑马,老妇们在黄昏中遛狗,直到军需部严令取缔了布达的“狗天堂”。每天下午我都要去佩斯办事,之后尽可能坐出租车杀回布达;只有当我透过隧洞瞥见克丽丝蒂娜广场葱绿的树冠时,我才在链子桥的布达桥头深换一口气。我不信任佩斯。在那里,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滋味,葡萄酒没味儿,饭菜也没味儿;咖啡馆的“黑汤”让我喝了头疼。我有许多年都难以摆脱这种孩子式的不安、沉默和怀疑。我在布达可以更畅快地呼吸。我曾在这里住过一次,就在这一带,在米柯大街的街角,在那栋位于“血原”一角、摇摇欲坠的两层楼里;我寄宿在楼内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妇人家中,住在一套煤油灯照明、堆满彼德迈式家具、晦暗憋闷、让人不舒服的公寓里,不过,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熟悉”,就像在外地的父母家中,我在拱墙之间感觉不到那种“佩斯厌恶症”,感觉不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对无法克服的陌生感所抱的幼稚恐惧……我现在住的那栋楼,恰好在以前住过的老房子对面,在一条宽阔、陡坡、种有两排繁茂的栗子树的街上。克丽丝蒂娜是一个古老的街区,有着小城的宁和,有并非绝对无害的流言蜚语,有羞涩的人,也有傲慢的人,树木葱茏,绿草茵茵,有烂白菜味,有年久失修、租金便宜的公寓楼,有简陋的小酒馆和东倒西歪的咖啡馆,还有春夏的情爱——在秋冬季节,爱情仿佛死掉了一般,或是迁离了克丽丝蒂娜街区——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感觉就是,它能给予我隐秘的家的幻影……在这片街区,在这些酒馆,就连饭菜都很“熟悉”,不好吃也不难吃,只是“熟悉”而已。我在这里开始生活。

我想在这里生活,我想留在这里。当我在第一天夜里躺在布达的老房子里——那种住有多户人家的公寓楼,楼里的每位家庭成员都能摊上一两扇门窗——我想起了贝尔热尼[335],漫不经心地想着,就像一个经过毫无目标的漫长流浪之后回家的人:“我想死在这里。”当时我还不可能知道,这一个愿望并不那么简单。我还不知道,绝大多数匈牙利作家对命运的愿望都是:掌控他们生活的权要们能允许他们在自己——用贝尔热尼的话说——“铺过一次床”的家乡死去。或许,这是生活所能给予的最奢侈的礼物。我怀着天真的热情试图在布达建造一个“家”。若在十年之前,我无法想象自己会过另外一种不住在旅店、不睡在皮箱中间的生活,要是有谁预言我有朝一日会为吸尘器砍价,我肯定感到很恼火……慢慢地,我在这栋老房子里为自己经营出了一个类似“家”的地方;我们从家里从巴黎搬来快要散架的破家具,我们还颇有预见地带回来几把来自刚果农村、用树根雕成的非洲太师椅。后来,我把我的书摆了出来,买了一盒卷烟纸和黑塞哥维那烟丝,自制卷烟,开始了布达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