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14页)

当然,“布达的生活”并非风平浪静;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逃走一次,有时一走就是半年,回巴黎或伦敦;但是这个“家”,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是能够吸引我回来;我总会重返布达的原因,大概不仅出于我拥有了吸尘器和非洲太师椅的快乐。匈牙利语让我痛苦,也使我镇静: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完美地学好它;有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掌握得游刃有余,潇洒自如,轻松得像是出于本能。服从于某条不成文的法规,我也在一家布达咖啡馆里安营扎寨,以符合常人眼中“在咖啡馆里度过一生”的匈牙利作家身份;我对这种浪漫、自由的世纪初理论是如此相信,以至于自己也亦步亦趋。要知道,国外的作家不泡咖啡馆;在伦敦,连像样的咖啡馆都没有……但在布达,我认为自己应该努力跻身于当地的作家圈,应该到作家如样品一般在展窗后蒙尘的咖啡馆去。我安营在克罗地亚花园对面一家破旧、安静的布达咖啡馆里,那里每夜都开到天亮,我跟领班跑堂和卖雪茄的小贩交上了朋友;很快我就察觉到,我在咖啡馆里接到的信和电话,要比在家里接到的多,找我的人也都是先到咖啡馆,然后才会去我家看看……我要适应这里的气候,不过这倒不是一件困难事。咖啡馆的人对我都非常友好,他们小心、温和地容忍我的个性,桌子上总摆着墨水缸、英式钢笔、清水和火柴;我开始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作家”,是一位家乡人理解的那种作家,并开始信心十足地环顾文学的风景。在国外,在混乱、嘈杂、挤满了粗鲁的跑堂和推搡的客人的国外咖啡馆里,似乎缺少的就是这个:帕纳塞斯山[336]的宁静,摆在咖啡桌上的清水和墨水——就这样,我终于装备齐全地开始了工作。

就像一个怎么也该在自己支起帐篷的地方进行一些征服、占领一些地盘的殖民者,我也逐渐开始打造自己占领布达的计划。由于住在闭塞的城区,居民们互不信任地蒙上面纱。在克丽丝蒂娜,住了许多退隐的和活跃的“显要人物”,而那个街区本身就那么居尊恃傲,谁也不会先开金口向别人问好……以前我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像在布达林荫道上遇到的这般沉稳持重、姿态高傲的绅士。我也开始仰头挺胸地散步,等着从隔壁街上出来的送煤工先开口跟我打招呼。布达人的矜持超过了英国人的谨慎。似乎每个人都想用圣伊什特万[337]的王袍遮盖自己位于布达公寓楼内、相当大面积没有“供暖”、堆满“匈牙利彼德迈式”家具的三室住宅。克丽丝蒂娜有点像格拉茨[338],匈牙利中产阶级的退休官员住在这里,像我这种只打算在这里小住一二十年的“赶路者”,在这里不会受到特别的尊重。我非常想掩饰自己的职业,因为在这一带还算受人尊敬、能让人忍受的最后一位作家,大概是维拉格·贝奈代克[339]。我极力适应周围环境,因为我熟悉并喜爱这个清教徒式虔诚,以自己的方式审慎阅读并注重修养,在生活方式和道德方面质朴得可爱、严肃得可敬的匈牙利中产阶级——不管怎么说,他们跟我也算是亲属,我理解他们的抱怨和愤懑,也理解他们不喜欢我身上的什么东西,而且当他们排斥我身上那些对他们来说陌生、可疑的东西时,我从心里认为他们有些道理。

在这一带住着各种亲属;伴随他们的焦虑和诱惑、同情和厌恨,我慢慢地开始了我的布达生活……在外人眼里,这里人的生活方式显得朴实、单纯;在家中的床头柜上总摆着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杂志;当地常住居民读的那些作家的文学作品,我只通过拐弯抹角的途径听说过。影响到这里的那些文学潮流,在官方文学市场上没有人知晓——虽然在书店橱窗里摆的同样是那几位“明星”或官方文学的残废军人,但是私下里,匈牙利的中产阶级却以神秘、宗派的方式继续固执地阅读那些不知名的、全家人爱读的书籍。有一天,在我住所的窗前,人们为作家P. 萨特马利·卡洛伊[340]立了一尊雕像,今天这代人恐怕已经很少有人能再听说到这个名字——但在克丽丝蒂娜街区,即使在今天,他仍然是一位流行作家,他的长篇小说《艾尔代伊的指路明星》或《伊莎贝拉》在这个街区里被人们争相传阅。有一段时间,当地的商人们见到我会毕恭毕敬地问好;后来我才知道,有人在这一带传说我是“房产商”。当他们了解到真相,发现我只不过是一位作家时——在克丽丝蒂娜所有真相都会被揭开——他们继续向我问好,但不再那么毕恭毕敬。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向我回致一个问候。在街角巡逻的警察,好像也对我加强了监视,经常记录我的行踪,好像我是一个违规的养狗者。我慢慢明白了,在克丽丝蒂娜街区,我是一个可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