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2/31页)

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不用说,正是梅芳。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果说我曾经深深地记恨过什么人的话,梅芳是唯一的一个。尽管我父亲自作聪明,加快了脚步,但仍然没能避免我们在两条大路的汇合点撞在一处。随着锣鼓声的骤然停歇,传来了高定邦那喑哑而威严的一声断喝:

“大仙!”

我感到父亲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两下,马上就站住了。

“大早上不出工,你们父子两个,这是要去哪儿装神弄鬼啊?”还没等高定邦发话,他弟媳梅芳就抢先开了腔。你看,我之所以那么恨梅芳,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话比茅坑里的屎还要臭。俗话说,新开茅坑三日香,可我从来就没听她说过半句入耳的话。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用刀子在剜你的肉。

父亲的答话一点也不含糊:

“山脚下的驼背老舅,今年八十岁,也是烈属。他是三十夜里生的,今天做九,我们去望望他。”

他的脑子里有的是说不完的瞎话,张口就来。听他这么胡编,就仿佛世界上真有“驼背老舅”这么个人似的。父亲的话,梅芳自然也不会相信。因此,父亲紧接着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已经向德正请过假了。”

“你别成天德正长、德正短的,拿了鸡毛当令箭!”梅芳冷冷道。

大概是因为鼻子流血的缘故,高定邦的鼻孔里塞着一团草纸。这使他那张方方的麻子脸更显得凶悍。不过,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为难父亲的意思。他往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对父亲道:“你身上有没有带烟?”父亲赶紧从衣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柴,讨好地笑着,给他递了过去。在高定邦点烟的那工夫,他弟弟高定国在一旁对父亲打趣道:

“昨夜老牛皋犯病了。天不亮我去看他,已经穿好了寿衣,搁在棺材盖子上了。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老哥替他算算,什么时辰归西?”

“高会计说笑了。”父亲不冷不热地支吾了一句,也给他递了一支烟,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略显复杂。与定邦相比,高定国的模样显得斯文清秀一些,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他是我们大队的会计。

“哎,我说大呆子,我们家的那头老母猪,肚子大得拖在了地上,跟你说,连奶头都磨破了。你给算算,来年春上能生多少头小猪?几公几母?”那个穿红棉袄的邻村姑娘,也来凑趣。

她既然称父亲为“大呆子”,说明他们是认识的。她似乎对自己的玩笑话很是得意,笑着捅了一下身边的梅芳。可梅芳铁青着脸,没搭理她。

父亲的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他朝那姑娘看了一眼,谦恭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行啊!你把她老人家的生辰八字报一报,我这就替你算算,来年春上,你们家会添多少小口。”

话音刚落,定邦就笑得喷出一股烟来,连嘴里的槽牙都露出来了。朱虎平、小木匠宝明也都咧着嘴笑。父亲给他们送上烟去,他们都欠身道谢。梅芳的脸上尽是鄙夷和不屑。她没有笑。

虽然我不太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有何出彩之处,但当我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在众人的大笑中窘得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倒也觉得解恨。这说明,父亲这个人,虽说生性温和、怯懦,但面对公然的羞辱,却也并非总是一味忍让。

等到高定邦吸完了烟,这伙送喜报的人再次打起锣鼓,朝魏家墩方向去了。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到了枯树之巅。化了冻的田间小路油黑油黑的,又酥又软。父亲拉着我的手,自己走在路的正当中,却让我踩着路边的青草走。如果路的一侧有池塘,父亲就把我抱到另一侧。好在这段田塍小路不算太长。我们穿过一块打谷场,绕过磨坊尖尖的山墙之后,又重新踅回到大路上。

我问父亲还有多远,他指了指眼前那条满是车辙的大道,对我说:

“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上二三里,就能望见西厢门的牌楼。过了西厢门,就是东厢门。然后,就会看见一道长长的山墩。山墩中间有一个方方的大洞。穿过大洞,就可以看见一条小河。河对岸有一个乱坟岗,那是这一带有名的狐狸窝。小河上有座石桥,只有一边有栏杆。过了小石桥,沿着河岸往北去,再走上三四里,就能看到半塘村头的那棵大白果树了。那棵树,有六百多年了吧?早就枯死了。听人说,这棵树是东海舰队飞机的识别标,所以不准砍伐。”

“我们能看见狐狸吗?”

“这可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