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3/31页)

“你给算算。”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斜睨了我一眼,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他果然扳起手指头,闭上眼睛,表情夸张地算了起来。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用十分肯定的语调对我说:“会看到的。有两只。一只白狐狸,一只红狐狸。”

“真的吗?”

“真的。”

这时,父亲突然毫无来由地将我揽入怀中,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随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有点令人费解的话:“办完了今天这件事,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好过多啦!”

这不由得让我联想到,父亲大清早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赶往十里外的半塘,似乎并不是去给人算命,而是在办一件足以改变他未来命运的大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父亲是一位算命先生。

我们当地的算命先生,根据其手法和仪轨的不同,可以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最为普遍,算命先生一般是瞎子,或是伪装成瞎子的人。通常,他们依据你所报上的生辰八字,推算你的命理和定数。很多人相信,正是由于双目失明,触发了天眼的开启——他们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当一个瞎子翻动着满眼的白翳,端坐在你面前,说着瞎话,为你预测未来时,你那颗悬着的心往往会陡然安静下来,对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感。这是因为,瞎子那特殊的神态(沉思中透出安详和警觉),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智者。只要你把瞎子和聋子的神态比较一下,就不难得出上述结论。

第二类算命人,我们通常称为相面先生。他们通过看面相,预知祸福灾祥。这里所说的“相”,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长相之外,还包括骨相。骨相可以看,也可以摸。摸骨者通常是男性,他们服务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急于想知道命运底牌的庸常妇女。摸骨算命法容易招人物议,其实并不难理解。我们当地最有名的摸骨师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名叫吴其麓(他出家时的法号是“惠明”)。他在一九五三年以流氓罪被人民政府判刑八年,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请他摸过骨的“老鸭子”回忆说,惠明法师替人摸骨时,确实不太规矩,“不该摸的地方,他也乱揉乱捏,弄得人脸热心跳,好不害臊!”吴其麓的最终被捕,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第三类算命法,可称为“黄雀叼牌”,如今已经失传。算命先生将预先写有“吉凶休咎、富贵穷通”的命牌(一般由竹、木制成)平铺于桌上,然后从鸟笼里取出一只黄雀,交由问卜者放飞。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最终取决于黄雀会叼起哪只命牌。实际上,这种算命的方法,不过是“求签”的一个变种。“黄雀叼牌”的失传,据说是因为捕捉和训练黄雀的过程,实在过于费事。

最后一类,也就是所谓的“灵童扶乩”,在我们那一带较为少见(在整个童年时代,我也只见过两回),这里略过不提。

其实,在我们乡下,所谓的算命先生,也不限于以上四类。如果我们把走村串巷的测字者、龟卜者、阴阳先生、风水师、画符的道士都算上的话,你可以大致想象一下,在我父亲的幼年时代,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乡村环境中。这可以解释,我父亲早年在上海虹口的一家南货店当学徒,快要满师时,为什么会突然投到一个名叫戴天逵的命相师门下,干起了算命这个行当。

我父亲算命的方式,可以归入第二类。也就是说,既看相,也摸骨。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怎么忌讳自己算命先生的身份。在他给我讲述的“睡前故事”中,关于他师父戴天逵的种种灵异传说,就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推测,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出于他的虚构,目的仅仅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换取我对他懵懵懂懂的崇拜。

那天上午,在跟随父亲去半塘走差的途中,我曾经问过父亲这样一个问题:“老牛皋今天到底会不会死?”

本来,父亲尽可以用“也许”“可能”“说不定”一类的字眼来打发我,但这回他好像不屑于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了事。“哦,牛皋!”父亲说,“他已经死过三次了,对不对?这一次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作死。等过完年,你就会看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门前,嗑着瓜子,晒太阳。他死不了。”

父亲跟一个在路边拾狗粪的老头打了招呼。两个人隔着一片桑林寒暄了几句。老头显然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随后感慨道:“有些人看着要死,偏偏死不了。而另一些人,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说死就死。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蹬腿翘了辫子,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