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第7/16页)
通常与革命有过亲身接触的人,比较不容易产生宗教式的狂热,可是照样还是有一大批人因此信仰共产主义。其中有返乡的战犯,不但成为布尔什维克的忠实信徒,后来还成为其国家的共产党领袖。这样的例子有克罗地亚的机械工人布洛兹(Josef Broz),也就是后来南斯拉夫的共产党首脑铁托元帅(Tito)。也有访问革命俄国的新闻从业人员,像《曼彻斯特卫报》的兰塞姆(Arthur Ransome)。兰塞姆虽不是出名的政治人物,却是个素负盛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对航海的一腔热情,常在其迷人的作品中流露。还有一位受到革命鼓舞的人物,布尔什维克的色彩更少,也就是日后写出伟大文学名作《好兵帅克》(The Adventures of the Good Soldier Schwejk )的捷克亲共作家哈谢克(Jaroslav Hašek)——哈谢克发现,破天荒头一遭,自己竟会为了一个理想而战。听说更令他惊奇的是,醉生梦死了一辈子,竟从此醒来,再也不沾杯中物。苏俄内战时期,哈谢克加入红军,担任人民委员。可是战后回到布拉格,他却再度沉迷醉乡,重新回到以往无政府主义暨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他的理由是革命后的苏维埃俄国,不合他的口味。然而革命,却的确曾是他追求的理想。
发生在苏俄的革命,不只激励了各地的革命人士,更重要的是在世界各地掀起了革命的浪潮。1918年1月,夺取冬宫数周后,新政府正拼命设法,想与不断挺进的德军媾和。正在此时,一股大规模的政治罢工及反战示威,却开始横扫中欧各地。革命的浪头,首先打向维也纳,然后经过布达佩斯与捷克一带,一路蔓延到了德国,最后在奥匈帝国亚得里亚海军事变中达到高潮。同盟国的大势已去,其陆军部队也迅即解体。9月间,保加利亚农兵归乡,宣布成立共和国,向首都索菲亚(Sofia)进发;但政府在德方协助之下,义军的武装终遭解除。10月里,哈布斯堡的君王在意大利前线打了最后一场败仗,从此下台。各个新兴的民族国家,怀着一线希望,纷纷宣告成立。它们的想法是,比起危险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想来胜利的协约国总该比较欢迎它们的出现吧(这个想法倒也没错)。事实上,苏俄呼吁人民群众停战媾和,西方国家早就担心不已——更何况布尔什维克党人还公布了协约国秘密瓜分欧洲的战时协定。协约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美国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十四点和平计划。计划中玩起民族主义牌,对抗列宁关于各国人民联合的呼声。此外,该计划将由许多小型民族国家合成一道长墙,共同围堵“红色病毒”。同年11月初,德国各地陆海军士兵纷纷哗变,由基尔的海军基地开始,革命风潮传遍德国。共和国宣布成立,皇帝退位逃往荷兰,代之而起成为国家元首的是一位马具工出身的社会民主党员。
于是东起符拉迪沃斯托克,西到莱茵河,各地一片革命怒潮。但这是一股以反战为中心的革命风潮,社会革命的色彩其实很淡。因此大战结束,和平来到,革命的爆炸力便和缓许多。对哈布斯堡、罗曼诺夫、奥斯曼,以及东南欧小国的农民士兵及其家人来说,革命的原因不外有四:希望获得土地、对城市的疑惧、对陌生人(尤其是犹太人)的担心,以及对政府的疑惧。因此农民们虽然起来革命,却并不具有布尔什维克性质。这种情况,在奥地利、波兰部分地区、德国的巴伐利亚,以及中欧南欧的绝大部分地区皆是如此。农民的不满,必须经由土地改革的手段方能安抚,甚至连一些保守反革命的国家,如罗马尼亚和芬兰也不例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农民既占人口的绝大多数,社会主义党派铁定无法在民主式普选中获胜,布尔什维克出头的机会更为渺茫。不支持社会主义,并不表示农民在政治上偏向保守派,可是这种心态对具有民主性质的社会主义运动当然极为不利。在苏俄等国家,选举式的民主形式甚至因而完全废止。布尔什维克原本召开了一个立宪会议(Constituent Assembly,这是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来即一直沿用的革命传统),可是10月之后不到几周,却马上把它解散了;其中原因正在于此。至于按威尔逊的主张设立的一连串小民族国家,虽然内部的民族冲突并未就此消失,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活动余地却从此大为减缩。这正中协约国促和人员的下怀。
但是俄国革命,对于1918—1919年间欧洲革命的影响实在太深,因为这个原因,对于世界革命的前途,莫斯科当局难免怀抱着十足的信心。即使对我这样的历史学者,依照当时情况看,似乎只有德皇治下的德国,能够幸免革命浪潮的席卷——即使德国当地的革命人士,恐怕也这样看。不论在社会上或政治上,德国都相当稳定,工人阶级运动的声浪虽强,立场却极为温和,要不是大战之故,武装革命根本不可能在德国发生。德国不像沙皇俄国,不像摇摇欲坠随时会倒塌的奥匈帝国,也不像所谓“欧洲病夫”的奥斯曼,更没有欧陆东南山区那些使枪弄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野性山民。总而言之,德国根本就不像一个会发生大动乱的国家。跟战败的俄国以及奥匈帝国两地货真价实的革命比起来,德国绝大多数的革命战士与工人,不但守法,也相当温和。德国人的性情,就跟俄国革命党揶揄他们的笑话一模一样——不过这笑话可能是捏造的:如果告示禁止公众践踏草地,德国革命者们也会自然遵命改走人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