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13/29页)

听到他不想掩盖的脚步声已经径直地走到她的床沿,她仍然闭上眼睛,却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生儿!”这是她动员了全身的女性的力量,集中了一夜的哀怨发出来的最温柔、最甜蜜的一声叫唤。在这一声叫唤中完全排除了女皇帝的尊严,却含有如此多的热量,热得足够把她亲手铸成的那个大“错”熔化成为液体。她在黑暗中微微抬起头来,准备迎接他的一霎温存。

奇怪,他竟然没有被这一声叫唤所打动,他没有按照她的愿望,或者说他没有听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口令像往常一样弯下身子来在她眼皮上、面颊上温存,反而顺手褪去珠衣,使得密室内重新放射出在这个时候她最不需要的光明。

这使她多少有点扫兴。

她慢启星眸,发现他已经全身披挂,做好一个上阵的战士的准备。她的第一个想法还是体贴地原谅他:“他胄甲在身,怪不得弯不下身子来和咱亲近了。”这个想法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然后她又奇怪地发现他完全失去平日从容安闲的态度,动作慌乱,表情紧张,一开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陛下……陛下快穿好衣服起来,大事不妙。”

“何事惊慌?”她还没有脱离奇思遐想的温柔乡,仍然从容不迫地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来,捞一件亵衣,慢慢地穿上了,爱怜地说道,“天塌下来,有你主子顶着呢!道生儿,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事不妙。郭药师勾引杨可世大军十万名,偷袭本京,已于半夜时分,夺得迎春门入城。刻下正在外城搜杀奚、契丹人,顷刻就要杀进王城来了。”李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显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惊慌的情绪。

这个惊人的消息,才像惊雷一般震动了她,驱散了一切胡思乱想。她敏捷地掀开被子,翻身而起,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吩咐道:“道生儿快出去传咱的令旨,严闭王城城门,调集城内甲士,准备死守,与杨可世一决雌雄。”

李奭口头答应了,脚下却没有移动。

“卿如何不出去传旨?”她有点奇怪地问。

“想这杨可世乃万人之敌,如今已杀入外城,如何小觑得他?臣伺候陛下穿好衣服再说。”

“卿快去外间把咱的那套铠甲取来,待咱披挂了,亲自上城去拒敌。”

他还是没有服从命令,匆匆忙忙地帮她穿好衣服,顺手找一件毗狸裘,给她披上说:“陛下不用披挂了。外面天冷,保重身体要紧,臣誓死保得陛下出宫去。”

“卿叫咱这样穿着出宫,待往哪里去?”原来毗狸裘是一种名贵的皮裘,集了好多只宣化黄鼠的腋部的皮拼成的,价值不菲,但是这件皮裘,形制简单,只能作为寝内便服。皇后这时发髻不整,衣衫凌乱,披了这件貂裘,显然不能御朝与大臣商量守御之计,更不能上城去亲自督战的。她掀去皮裘,又一次发令道:“道生儿,你快出去拿了衣甲来,待咱披挂,咱不要这件。”

“陛下要穿什么衣服,只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陛下的意思了。”

“道生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的反应并不迟钝,她的口气本来已经从温柔变到怀疑,现在又从怀疑一变而为相当的严厉。

皇后一严厉,李奭的口气不由得又软下来,他转弯抹角地道出了自己的本意:“臣看得宋军入城,人心已乱,大事不妙。王城内的甲士已纷纷走散,各为自全之计。似此局势,怎生迎敌?臣唯有拼此微躯,保得陛下出宫去迎降宋军,才是上策。臣父也赞同此意,已率家将家丁在后苑门口保护圣驾。”

这石破天惊的“迎降宋军”四个字,使她完全了解他的用心所在,不禁又惊又怒。现在作为情人的浪漫主义的萧普贤女已经从幕后消失而去,作为女皇帝的现实主义的萧皇后又重新出现。她本质上原有几分浪漫气息,永远不满足于一个普通贵妇人的呆板的生涯,要求以各种形式来突破它。但是长期的政治实践,把她锻炼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政治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很强的社会实践,她的浪漫气息不得不受到政治的现实性的约束。当初她与马扩约降,就是从当时的现实利害考虑,后来兰沟甸战胜后,她改变了立场,变为一个坚决的抗宋派,这也是从现实考虑。现实是千变万化的,表现为政治形态也是千变万化的。因此剥削阶级的政治家没有永久要遵守的原则,只有永远要追求的现实利益。直觉告诉她,宋军是可以打败的,她现在的现实利益是上城守御,打退宋军。杨可世十万大军(而且她的明晰的政治头脑也告诉她杨可世不可能带十万大军来进行一场奇袭)吓不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