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20/22页)
引逗孩子是她们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利用婴儿作为取悦婆母、缓解对方情绪的工具,这是亸娘近来的一大发明,而且确实行之有效。她奇怪过去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招?
亸娘对婆母特别亲热并非以此来博取她的好感,以取得让她上山去的同意。一生不懂得做交易的亸娘绝不能将自己的感情作为交易品来换取某种实利。她身上有几件东西是神圣的,不许亵渎,感情就是此中之一。正因为她怀着这种强烈的宗教情操,才使她不同于一般水平的少女、少妇。
她之所以要讨好婆母,是因为那天撞顶了婆婆,感到内疚,借此来赎回自己的过愆。她一生中最习惯做的事情是自我牺牲,牺牲自己的福利,牺牲自己应有的权利去满足别人的希望。唯独这次是例外,她反对婆母,要求婆母改变主张而屈从自己,这从伦理上说是一种忤逆,因而她感到非常不习惯,不适应,非要婆母高兴起来,不仅用语言,而且事实上也做到了真正的原谅她、宽恕她,这才能够减轻自己的内疚。此外,她具有十足的信心,不管怎样,这场斗争的最后胜利必属于她,现在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她去和丈夫见面了。到那时,更要对在感情上受到伤害的婆母感到抱歉,趁现在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对她多尽一点孝心。
赵大嫂说过的话也是算数的。她要代替亸娘侍奉婆婆,这句话不是讲讲算了,她在内心中已做出服侍马母,终生不渝,万一有变,以身相殉的打算。但她也在悄悄地帮助亸娘打点行装。与亸娘本人一样,她也坚决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她。这是因为凭她与马家一家人相处几年的经验,知道她们的协同点永远多于矛盾点,严毅的表层终将让位于柔情。赵大嫂深知马家的人都有一股傻劲儿,不仅限于女性,似乎从远祖以来就把这股傻劲儿一脉相承地遗传下来了。他们的许多慷慨行动,与其说出于长期理智的考虑,还不如说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是那股傻劲儿在作怪。凭这一点,赵大嫂推知亸娘一定会改变马母的主张,原因就在于亸娘比她婆母更傻。
旬日之间,为了给载儿做好一年四季替换的衣服,还要替她准备好未来几年穿的衣服,她们熬了几个通夜,两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她们熬夜的结果是在载儿的衣着上:“三年之内,无饥荒矣!”熬夜虽是二人一起,动手的却只有赵大嫂一人,亸娘连帮手也做不好,她只在旁边陪陪她,使自己无愧于心而已。所有实际的工作都是赵大嫂动手的。他们马家,无论是老的、小的,无论是行者、居者,只要有不能做到的,或者想不到要做的事情,她责无旁贷地都把它肩负起来了。她自己和别人都把这些看成她的权利,谁也不能攘夺她。
既然在表面上,马母还没有就此事做出最后结论,她们理应对这个敏感的问题回避。何况马母的房间就在亸娘房间的后进。她们说话和行动,要是声音大了,一定会惊动马母。因此赵大嫂进出她的房间时,都是蹑手蹑脚的,好像在做什么秘密的事。她们坐到一起时,就动手裁剪缝制,连把剪刀摆上桌案的声音也是轻轻的,二人一般不说话,如有必要说几句,也用着附耳密语般的轻声,用简单的几个字交换意见。而赵大嫂在实际问题上也不多征求亸娘的意见,因为亸娘在实际问题上既是无知,又是无可无不可的,一般都是听从赵大嫂的意见行事。她们用默默的行动来迎接马母最后必将同意的承诺。在这个时候,赵大嫂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歉意,为了她不能够与亸娘同行,沿途照顾她,有负马扩的委托,这好像亸娘对婆母表示的那种歉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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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二十多天中,刘七爹显得非常活跃,经常在外面跑,与许多人广泛接触,密切联系。
起先,他只说要外面走走,活动活动,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回家来。当马母暗示他军事时期,外面说话要小心时,他眨巴着眼睛,抗议道:“俺活了这把年纪,难道连这点窍槛儿也不懂?可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何况这里人生地不熟,大家都忙着,谁高兴与俺两个头童齿豁的老头‘磕闲牙儿’?”
他回答得机灵,可是他的保证不能使人放心。他与白老爹两个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与他们两个老头“磕闲牙儿”交谈的人越来越多了,几天工夫下来,保州城里已经很少有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只消显示他们是马廉访从真定西山山寨中派来的特使有所公干、目前又是马母家中的贵宾这双重身份,就没有跑不进的门户。军民人等,个个敬重,热情地接待他们,流水般地敬烟敬茶,请酒请饭。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要向他们打听外面的消息,问长问短。白老爹暂充锯了嘴的葫芦的角色,他也好说话,只是记得马母的告诫,不敢乱说。至于刘七爹,谁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人家诚心诚意地请他们喝酒吃饭,顺带便问问外面的情况,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又不是金虏的细作、投敌的汉奸,怎能一概保密,闷声发财?好在他说了些什么,白老爹也不会去向马母汇报,他乐得像揭开盖子的葫芦似的,把一壶水都倒出来了。凭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样子,马母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