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9/22页)
自他们结婚以来的几年中,她没有对媳妇说过半句重言重语,从来不让媳妇做超过她能力的事。她对这个媳妇的能量、为人和心事都是十分了解的。她分明知道,现在不让媳妇去和儿子会面而勉强把她留在这里,她就会变成一条失去活水的鱼,不等到纵火自焚以前,她自己就会干死、枯死,那么她到九泉之下遇到亸娘母亲时将何词以对。还有赵大嫂的那句话:放她上山去与丈夫见面,万一生育麟儿,可延马家的一线香火,也使她怦然动念。破坏马家的荣誉感与绝了马家的后代,同样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她了解媳妇也了解儿子,如果亸娘自尽,马扩绝不可能再娶,对国家与对爱情,他是同样坚贞的。那样她又是绝了马家后代的罪魁祸首,将来无面目去见马家的列祖于泉下。
既要对庄严的保证负责,又不能破坏对死者的诺言;既要保持家族的荣誉感,又不能使马家的一线单传,断在自己的手中;既要实现对国家的强烈的责任感,又舍不得割断儿子、媳妇及孙女的私爱。在这二十多天中,这重重矛盾,使马母陷于不能自拔的窘境中。
但是出人意料地,在这段时期中,亸娘不但没有像婆母想象的那样成为一条失去活水的鱼,她反而变得活跃起来——这是因为这条涸鱼已经得到活水,并将游入江河、游入湖泊,受到爱情的濡沫。这一切必然而且很快就要到来,不可阻挡。因此在这段时期中,她一反常态,主动地与婆母说话,引逗她高兴,在神情上比过去更加亲热,企图以此来报答婆母对她的恩情。
亸娘结婚以来,习惯于受别人的照顾而不善于照顾别人。她到马家来已有整整四年,先后受到刘锜娘子、赵大嫂的照顾,但时间最长、照顾她最多的还是她的婆母。她满心要为婆母做点什么,都被马母、大嫂以及后来的赵大嫂劝止了,什么都不要她动手,晨昏请安、侍奉巾栉等礼貌上的末节,可以豁免的也全部豁免了,以至她一心想要讨婆母的好而不知应该怎么做才好。
现在好了,她手里已有了一张王牌,那就是她的婴儿。从去年三月廿二,她在难产中生下了婴儿以来,转瞬将届周岁。婴儿还没有正式取名。亸娘自己称她为“灾儿”。她没法不把丈夫陷在监狱中和孩子的难产联系在一起,称之为“灾儿”就可以重温一遍丈夫从监狱中送出来给她一张纸条的旧梦。那是在她的生命已经失去意义后突然来的再生的曙光。
把孩子取名为灾儿含有痛定思痛、永矢勿忘的用意,可惜这个小名儿在家里没法通过,别人没有像她想得那么深、那么复杂。马母先把它改为“载儿”,取“载福盛德”之意,又嫌它拗口,改为“喜儿”,从此“载儿”“喜儿”两个小名都叫开了。只有亸娘自己在心里还是叫她为“灾儿”。
家门多灾,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州城被围,朝夕不保。孩子倒无忧无虑地长大起来。一对大眼睛骨碌碌地从母亲看到大娘,从大娘看到奶奶,都分辨得清楚了。她好像已懂得在什么场合之下应该向哪一个求援呼吁。她的发音很甜,即使在哭的时候,听起来也好像掺和了一点蜜汁。在奶水喂饱、心旷神怡,即将酣然入睡以前,常会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声音,“啊啊”“唉唉”“欸欸”之类,还伴随着把几根手指屈起来最后伸进口中的动作,那在亸娘听来,分明是一阕仙乐。现在她常在这个时候把婆母唤来,让她一起享受这一阕仙乐,或者就把婴儿塞给婆母,让她在奶奶的臂弯中酣然入梦。大人的“呜呜”成为婴儿的摇篮歌,婴儿的“啊啊”“唉唉”又成为大人的解愁曲。一天的烦恼都在呜呜唉唉声中化尽了。
不过亸娘又为婴儿的拗劲儿所苦恼,她懂得婴儿把手指含在口中是个坏习惯,不管亸娘怎样纠正她,怎样多次反复地把她的手指掰开来,婴儿最后还是要把手指伸进去,亸娘甚至感觉到她在试图反抗母亲时,小小的手居然还有一点力量。这份拗劲儿似乎贯串在马氏三代的女性中,奶奶、母亲、小孙女各自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她们与生俱来的拗劲。
婴儿发育得很快,前两天刚学会叫“娘——娘”,这几天,亸娘又教她叫“奶——奶”“爸——爸”。后者并无实体,孩子只是模拟娘的声音叫唤,但她懂得“奶——奶”是有所指的,她一面叫出声音来,一面就用眼睛灵活地去找她叫唤的对象。
亸娘还特别高兴让婆母与她一起帮助婴儿“学步”。在金军围攻保州城、大家非常紧张的几个月中,婴儿不知不觉地已能自己站直身体了。现在又开始学步,从摇篮到娘的床边,七八步路,去掉两头有人搀扶,中间三四步路是她自己悬空走的,跌跌撞撞,有时摔倒了哭,有时摔倒了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跌进娘和奶奶的怀抱中,开心地笑起来,发出甜甜的“唉唉”声,简直把婆媳两个都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