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8/22页)

“孩儿愿随七爹上山寨去。”亸娘揩干泪坚决地回答。

亸娘心里有什么想法,大家固然都很明白,但她这样直率的心口如一的回答,还是出乎大家意料。在这个一向尊重男人、敬重长辈的家庭里,母亲反对儿子上山“落草”,媳妇违背婆母意旨,公开表示要跟随丈夫上山,这两桩大事几乎都近于“反叛”。马母皱一皱眉头说:“媳妇不愿留在城里,莫非害怕临危一炬,与老身同死?”

这可能是亸娘结婚以来,一向对她慈爱有加的马母对她说的一句最严厉的话了。她的不愉快的神情是十分明显的。通常出现了这种情况,做下辈的就要长跪谢罪。

“孩儿岂惧一死!”亸娘针锋相对地回答,“只是要与三哥死在一处,同化灰烬,共流碧血,心甘情愿,不然两地挂牵,魂魄也自难安。”这时亸娘已鼓足勇气,不管婆婆怎样问,她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如实回答,不加掩饰,不怕顶撞。人生的大车抵上壁脚,前面已无回旋之地,她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赵大嫂及时出来说话,企图缓和一下气氛,为双方解围。她说:“俺受了三哥之命,来到尊府两年,承婆婆不弃,亲生女儿一样地看待,从不见外。大恩大德,没身难报。亸妹心事,可说人人皆知。今日既然刘七爹二位冒险来接,机会难得,婆婆何不成全了她,让亸妹上山去夫妻相会。天可怜,再育个麟儿,可传马家的一线香火。俺就留在这里,代替亸妹,侍奉婆婆,脱有不幸,甘与婆婆一起殉国,誓无二言。只是俺曾答应过三哥要保护尊室,俺顾得了婆婆就顾不了亸妹,七爹、亸妹见到三哥时,务乞把俺今天这番话说与他听。亸妹路上珍重。”

赵娘子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说出来的,她说不能两全,事实上她苦心孤诣无非为了使婆媳双方都得到照顾。她说得这样诚恳,似乎根本忘记她自己还有个夫妻团聚的问题,确实感动了大家。马母再一次点头嗟叹,但仍不肯做出肯定表示同意她的建议。

双方的意见犹自相持不下,刘七爹理所当然地出来圆场道:“太夫人忠烈,已立下誓言,自难弃城轻去。也是老拙受命而来,空手回去,怎生向廉访交代?依老拙看来,此事一两天内难以定局,何妨从长计议,务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妥善处置。赵嫂子,你的担子可也不轻啊!徒死何益,再说你那口子盼得你好苦啊!不如多想出些点子,大家计议定了,吩咐下来,使老拙在廉访、赵大哥面前都有个交代,老拙无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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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二十多天,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大家都踮起脚走路,唯恐触及这个问题,犹如怕触到一颗深埋的地雷,把全家都炸掉一样。但大家同时也都明白这颗地雷非爆炸不可,事情终究要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不是她的意见占到上风,就是她的意见遭到否定,不是网破,就是鱼死,没有第三种结果。

事件的主角之一马母意识到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有没有发言权或者有多少发言权的大媳妇,还是别人的同情,都倾注在亸娘的一方。即使这样,她还是固执己见,坚决拒绝亸娘的要求。这并非单纯因为她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性受到挑战。固然亸娘如此直率地表示不愿与婆母同处危城,不接受婆母死的命令,在这个家庭中乃亘古未有之奇事,但马母倒不是把自己的权威地位和自尊心放到首要的位置上来考虑。她主要考虑的是她向城主赵不谌做出的庄严保证要完整地履行而不允许打个折扣。如果亸娘离开保州,那么别人对她的保证就要产生怀疑。他们马家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像镌刻在金石上的铭文碑碣,是要传之后世、昭示百代的,绝不允许受到人们的怀疑。

如果亸娘可以托故离去,那么马母也可以找个振振有词的借口离开危城,马家就可以背约弃誓,赵知州和几十户保证不离开城的家庭也都可援例仿行,这样岂不要造成全城人的离心离德,而陷城池于敌人之手。保州失陷,河北大势去矣!此事虽微,却影响到全城、全路乃至全国,推究其责,马家便成了罪魁祸首,关系甚大。马母重视家族一向以死于国事为荣的荣誉感甚于她自己的生命,她不愿在她手中,毁了马家几十年来以鲜血和爱国热诚缔造的荣誉。

但她对亸娘有一种特殊的爱怜,既因为她是一个孤儿,刚落地就丧失了母亲。那母亲是丈夫战友的妻子,平日往来过从甚密,她仅仅来得及把产儿托孤给她,就撒手而去。这件事在她心中藏了二十多年,甚至也没有跟丈夫与儿子说过,又因为亸娘是她现在唯一的儿子的妻室。长子马持、次子马拙同时战死,马扩理所当然地成为她心里的明珠,把亸娘许配给她钟爱的马扩,就是她对托孤者的一种强烈表示。她爱怜小媳妇撇开感情的因素外,还有对托孤者履行其义务的一面。对死者履行诺言,是古代人非常重视的一种道德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