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6/8页)

一九一五年的五月,为巴拿马运河开通纪念,美国在旧金山的金门湾头,举行一个万国博览会。我们以观光名义而来,会里给膺白一张记者通行证。我们到南洋本想经营农业,后来仍作书生,义务投稿,天不亏人,到美国得此意外便利。堂舅葛仲勋(敬猷)先生是中国赴会代表团的一员,住在旧金山对岸卜忌利,地方清静,我们亦决定在那里住下。我自己到经租处觅屋,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运气甚好,经租人告诉我租价,我合意,他将钥匙交我,即此定议。我们租的是一所小小平房,在卜忌利街一九二八号,月租廿五美元,一共四间小房,附带厨房浴室,前后都有一点空地,家具勉强可用,灶系两眼瓦斯,浴缸是铅皮涂上白漆。那时还没有冰箱和暖气热水设备,要热水时,到地窖临时用煤生火。右邻是黑人,左邻是初到的意大利人,环境并不算好,在我们只要价廉,已是十分满意。膺白做园内披荆斩棘工作,这屋大概久无人住,蓬蓬乱草,掩盖月季花丛,他一一清理拔除,月季干刺刺得他两手裂破出血,然立时红白花朵分明。我们后来回国,不论住山住城,园内修枝工作,常由膺白自做,这里是他初次学习。柴米之事由我担当,第一次上市到牛肉摊,柜上人问我要哪一种?我红着脸想,告诉他为煎炒用。我们每日吃两顿面包,早上牛奶和茶,中午煮点菜汤,无其他肴菜,晚上则烧饭,有一荤菜。此两餐冷食而晚上有饭之例,卅余年后我再在美国居家,仍沿用之,但饮食稍为丰盛而已。膺白喜欢吃鱼,是一件比较麻烦之事,淡水活鱼要向渥克伦定购,有中国伙食铺定期送货,吃不完保留为难,故亦难得享受。我自做衣服,用烙斗在灶火烧热熨衣,事倍功半。此时市上初有电熨斗,是最吸引我之物,而终未买。从我们有家以来,这小天地算是第一次可以“知止而定”下来的地方,比在东京时更进一步,我们开始打算一条更积极生活之路,把衣食住做到“苟完苟美”为已足。

卜忌利是那时美国西部有名的一个大学所在地,我们幸得安居于此,不可错过机会。那年的暑期班我即报名听课,我选的是历史和新闻学。前者是我自己的嗜好,后者是膺白所怂恿。美国大学暑假很长,暑期等于一季,有钱人读了,多拿学分以速成就。无钱人做一季工作贴补学费,中小学教员借假期进修。美国的中小学是公费,大学则很多人连父母之钱都不用,而靠自己工作。这一年卜忌利大学的暑期班特别兴旺,为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许多教者读者从远方来顺便观光。历史班的学生很多是中小学教员,有的看来年纪已在四十岁以上。卜忌利本无新闻一科,这年的教授是从堪察斯省而来。膺白常常同我谈,以后回国,无意从政,我十分同意。我很希望他教书,不因为我自己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我觉得好的教师不仅要求学生举一反三,教师本身亦要做到教“此”而能启示“彼”。膺白注意一个问题时,常搜罗前后左右许多问题,他自己说是受军事训练之故,我以为是他一种性格,于中国新兴的教育,需要求多方面的了解甚合宜。但他自己有愿做一新闻记者,他说做记者的条件,要看事很清楚而比人早一步,要热情而自己没有支配欲,他自以为合格。他发见我有和他近情之处,所以怂恿我听新闻课,希望我做其记者的记者。卜大有名的露天希腊戏院常是我们坐谈处,共和党的老罗斯福到西美演讲,亦在那里听了。

旧金山有两份国民党的报,同志们过路都停留往访,有聚会,膺白都被邀参加。那里主持的是林子超(森)、冯自由、马礼卿诸先生,几次饭聚亦邀我,这时熙文尚在小学,不能让她回来一人在家,故我没有去参加过。我们在卜忌利期间,钮惕生(永建)、张溥泉(继)二先生都来过。溥泉先生系从法国来,重回日本,曾在吾家一宿。我们自己有两条毡子,一条被,没有用房东旧铺盖。溥泉先生至,膺白先拿鸭绒被给他,临睡怕他不够,再去问他,这位天真的客人躺着说:“你再给我加上条毡子吧!”没有问我们还有什么。一直到民五(一九一六)大家回到北京,膺白当着溥泉夫人讲起这件事,他笑说:“谁叫你同我客气!”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在晚春开到冬天,一直是加州最好时光。会场内分三个部门:一、以国家分的各国政府馆,是用建筑和陈设来表示各该国的特点。中国政府馆建筑做太和殿模样,里面陈设是大厅用的广东红木大几椅,惜因经费不足之故,连徒有其表的规模尚未做到。美国自己则每州有一专馆,各以特产或特点作显著表示。二、以赴赛物品而分的馆,如农业馆、工业馆、教育馆、美术馆等,每一馆里各国分区陈列其出品。三、游艺街,是饮食和游玩的地方。一处巴拿马运河缩影,电动船只过闸过河,看客座位自动绕模型一周,有耳机听各种说明,最吸引人,门票亦最贵。有一处做中国人吸鸦片聚赌之状,经抗议而停业。这年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已起,欧洲参战的各国都未能如约参加赛会,仅有商人出品略资点缀,然美国本国的耀富,可以填补空虚。美国繁荣虽未如今日,而科学进步和机器生产已经甚为显著。从原料到制成品,经过阶段,可简单实地表现者,在大小公司广告中都可看见。参考说明书取不胜取,一本机器孵鸡说明书,我们藏到民十七(一九二八)上莫干山时。日本赴赛甚认真,他们的茶叶展览,附设品茗处,即在布景的茶田旁,采茶少女白衣白帽,洁而美的神气,宣传了表里一切。中国代表团先闹人事纠纷,携带难以解释的家眷,出品既贫乏,准备亦不够经心。有余沈寿的手工耶稣绣像,至夺目,陈列在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