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7/8页)

暑期将过,美东的朋友们都想和膺白见面,晓垣、醉六二君曾西来小聚,同我们同往圣诺泽访一对美友琼司老夫妇。克强先生在费城,膺白颇拟往访。时中国国内,袁世凯在屈服于日本所提二十一条要求后,犹不知奋发,而叛国称帝。筹安会鼓吹帝制的六人中,竟有一半是以前革命党人,使人懔然于“权”与“利”之足以毁人而祸国。在国外,热心组织的人将救国大任集中在一点。辛亥以前,进同盟会准备革命,许多人在读书,这次,能静下来读书的人很少。世界大战尚不致于崩溃,而我民国已在崩溃。我要住下去读书,膺白彷徨不安。商量下来,留我与熙文在卜忌利,而膺白一人东行。有一关君介绍一位史小姐,曾在中国传道,其家住有另一中国女孩,可与熙文为伴,商将熙文寄宿史家。我觅得华格老太家一室,每月膳宿二十八美元,不但取费公道,其家有三女一甥,或在卜大读书,或已做事,均与我年相仿。史、华两家均系虔诚教徒,与当时西美歧视黄人态度不同。

这安排并不容易,机会算很好,我已经搬到华家,膺白正将动身东行。一日,忽得我母亲逝世之耗,晴天霹雳,我几乎支持不住。父亲曾病肺,中过风,弟妹中性仁最长,仅年十九,母亲乃全家最重要不可缺之人。我对膺白说:“戊戌之后,康梁亡命十四年,辛亥始得归国,我们的机会不知在何时?若许我回家省父一次,分弟妹之哀,则与之终身异乡,亦将无憾。不然,若父再不讳,我其饮恨无穷。”他甚为同情,全盘计划作一大转变,立刻为我筹备起程。我顾不到我动身后他父女二人如何生活,后来时势促成他们亦提早回国。为我动身,膺白决定停止美东之行,他和熙文搬到旧金山住极简单的旅馆,到中国饭店常点一只酸辣汤,以其价廉物美,这是美金一角五分最起码的菜。几年来无可如何糟掉的钱不少,打这样小算盘无济于事。平常膺白笑我把美国鸡蛋看得那么重,三个人的菜汤只肯用两只蛋做蛋花,用手括蛋壳至干净,亦是只打小算盘。他后来告诉我,在旧金山候预定之款不到,熙文拿出珍藏的小金元给他,还问金项链是否亦可变卖。他说时犹甚得意,令我感动。至他自己,放我走得那么远,并不预料可以接踵回国,这些,都是难忘的人情味。

这时,美国太平洋邮船因工会排斥华工而停航。日本船因欧洲战事需要物资航运而改向印度洋,中国人亦因其提出廿一条要求之故,排斥日货,不坐日船。我等候到十月底,有侨商临时组织的航业公司,第一条船系买的旧船,改名“中国”,往来太平洋,始得动身。上船时膺白恐遇见熟人,于我回国不便,仅送至半程。华格太太母女携大束菊花来送别,甚为殷勤,我导观房舱等处,故不寂寞。以下是我动身前膺白几段日记,录以记岁月:

民国四年十月四日,仲舅传来岳母逝世之讯,予妻痛不欲生,虽尽力劝慰,终觉苦不胜言。研究结果,势不能不变更原来计划。

十月九日,偕仲舅渡海售皮衣,不料又为商人作弄。

十月十二日,欲渡海而石醉六兄来访,谈赴日不赴日问题。定妥予妻舱位。

十月十六日,醉六来访,言决计东返,已接克强先生详函。

十月二十日,渡海访醉六,知已为定妥撒克逊旅馆二十八号房,即晓垣上次住过之室。又定妥邮箱四九六号。五时访片桐,取得醉六等船票两张。予妻写好两函,一致岳弟媳,一致志弟,托醉六带至横滨付邮,图其快速。

十月廿三日,午前醉六来,同至新中国旅馆访溥泉,即此送伊等行。同志行踪皆不便,无人送至码头,仅在旅馆握别而已。

十月三十日,午前九时半,仲舅来,即携行李偕予妻登车,恐船上耳目多,送至半途。别后恍惚,呆立半时,缓步将乘车至渡船处,又遇仲舅正在寻我,因适间忘将船票交予妻,幸而遇到,否则窘矣。复近车边与予妻谈数语,举手作别。

张溥泉、石醉六二先生离美,决定在我之后,而起程在我之前,他们先到日本,且不得不坐日本船。十月廿日膺白日记所言片桐先生,乃在东京时房东河田家好友,服务船公司,故张、石二君托膺白觅他代购船票。航线减少,当时购票是极不容易的事。膺白和熙文后来只买着一只日本货船的票而行。我坚持要坐中国船,宁多候一星期。托石君带寄岳军嫂和吾弟君怡信,是告诉他们我将回沪。

醉六先生名陶钧,湖南人,此去即为云南起义的蔡松坡(锷)先生参谋长。他诗文都好,极好学,由军人改攻哲学,为研究叔本华哲学而愿作一个老朋友资格不比他高的随员,到德国读书。他给膺白的信常有笑话,一次附一相片,背后题有诗,然诗与人方向颠倒,要翻过来从脚底看起,我现在只记得其中“与君相遇海复海”一句。又一次是不用年片而写信贺年,说了许多寄年片费时费事的话,末后亦附一首诗。膺白看了笑说:“这岂不比寄贺年片更费力!”回中国后,我们和他见面机会很少。膺白无论何时不会忘记老朋友,我今无意中留着他一封信,并不足发笑的一封,是民十四(一九二五)段执政在北京召开善后会议,他的朋友李君代表云南唐蓂赓(继尧)兄弟到京出席,特介绍于膺白,函中“桑港分袂”云云,桑港是日文称旧金山,堪与上引日记相证,特附于后。亡命以后,朋友们借我名“英”或“云”称膺白者甚多,膺白自署亦有时如此,民十五(一九二六)后他发电还都署名为“云”,石君函上款犹沿此例。“朱志成”是膺白为石君买船票时临时拟的假名,当时亡命者到处用假名,我不知他为溥泉先生用的什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