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12/15页)

一直到吃午饭这段时间,几位太太并没有多讲什么,只是对她特别和蔼,以便增加她的信任感,更能听进她们的劝告。

一上饭桌,就开始行动了。他们首先泛泛谈起献身精神,列举古代的事例,先谈到犹滴(注:犹滴,古代犹太侠烈女子。她的城市贝杜利受围困,她出城迷惑敌将霍洛菲纳,将其灌醉并取下首级,致使敌军溃退。)和霍洛菲纳,继而又无缘无故提起卢克雷蒂娅和塞克斯图斯(注:卢克雷蒂娅,传说中的古罗马烈女,她是个美丽而贤淑的妻子,但被罗马暴君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她要父亲和丈夫为她报仇,随即自杀。此事激起众怒,布鲁图率众推翻暴君的统治,建立共和国。),还说克娄巴特拉(注:克娄巴特拉,古埃及女王,传说她凭姿色先后征服了恺撒和安东尼等罗马大将。)先后引诱敌军所有将领上床。使他们一个个像奴隶一样俯首听命。于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这里展开了,这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百万富翁想象出来的,说是罗马的女公民纷纷跑到加布那里,搂抱汉尼拔(注:汉尼拔,古代迦太基大将,曾率军围攻罗马。),搂抱他的所有副将和雇佣军的全体官兵,麻痹他们的斗志。他们列举出挺身阻挡住征服者的所有女人:她们把自己的肉体当做战场,当做克敌的手段,当做武器,使用英勇的爱抚战胜丑恶而可恨的家伙,为了复仇与报效国家而牺牲贞操。

他们甚至还婉转地讲到一位英国贵族女郎,说她蓄意染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要传给拿破仑,只是在那致命的幽会时刻,拿破仑突然感到一阵虚弱乏力,才算奇迹般地死里逃生。

这种种故事讲得很得体,很有分寸,有时还爆发一阵狂热的赞扬声,存心激发人去效法。

听到最后你会相信,女人活在世上,唯一的角色就是永无止境奉献自己的肉体,听任那些大兵无休止地蹂躏。

两位修女似乎陷入沉思,什么也没有听见。羊脂球则一言不发。

整个下午,大家就让她考虑去。不过,他们本来一直称她“夫人”,现在却只叫她“小姐”了;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改变称呼,就好像在她爬到的受人尊敬的地位上,要把她拉下一级似的,以便让她感到自己不体面的处境。

晚饭时刚端上汤来,佛郎维先生就又露面了,他还是重复昨天晚上的问话:“普鲁士军官派我来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冷淡地答道:“没有,先生。”

在这晚餐桌上,同盟军的攻势削弱了。鸟先生讲了三句话,效果适得其反。每人都搜索枯肠,要找出新事例,结果一无所获。还是伯爵夫人隐约感到应当敬祈宗教的指引,也许她事先并没有考虑,随意问起年纪大的那位修女,圣徒都有哪些丰功伟绩。不料许多圣徒的所作所为,在我们看来可谓犯罪;但是教会毫不费难地就宽恕了那些罪行,因为那是为光耀上帝或者帮助别人而犯下的。这是一个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立刻加以利用。不管是彼此默契配合,还是穿教袍的人都擅长的暗中讨好,也不管是笨脑袋歪打正着,还是干蠢事反为解忧,总之这位老修女给他们的阴谋帮了大忙。大家原以为她胆小怕事,其实她很有胆量,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有时言辞还很激烈。她丝毫不受决疑论的摸索探讨的影响,她信仰的学说好似一根铁棒,她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良心更是无所忌惮。她认为亚伯拉罕杀子祭神的行为极其自然,只要上天有令,她会立刻杀死自己的父母。依她之见,只要意图光明磊落,干什么事都不会惹怒天主。这真是天赐的同谋者,具有神圣的权威,伯爵夫人正好利用来开导,要她大肆阐述这句道德名言:“但问目的不问手段。”

伯爵夫人问她:

“这么说,嬷嬷,您认为只要动机纯洁,上帝就能允许使用各种途径,而宽恕行为本身吗?”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夫人?一种本身应当受谴责的行为,往往因为当初的念头好而变得值得称颂了。”

她们就这样一问一答谈下去,判断上帝的意愿,估计上帝的决定,让上帝替实不相干的事情操心。

这番对话讲得相当隐晦,既巧妙又审慎。不过,这位头戴修女帽的圣女每讲一句话,都在这妓女愤怒的防线上攻破一个缺口。后来,谈话稍微走了点题。戴着念珠的这个女人讲起她那修会的修道,讲起她的院长,还谈到她本人和她的小伙伴,那个亲爱的圣尼赛佛尔修女。她们应命前往勒阿弗尔,是到医院里看护数百名染了天花的士兵。她们描绘那些患者的可怜样子,详细介绍了那种病状。现在,她们被那个任性妄为的普鲁士军官截在半路,而那边可能有许多法国人因为没有她们的救护而丧生。看护军人原本就是她的专长,她到过克里米亚、意大利、奥地利;她叙述经历过的那些战役,突然显露她就是打鼓吹号的修女队的一员,天生就是为了跟随兵营,在战场的漩涡中抢救伤员,比官长还有权威,一句话就能镇住不守纪律的大兵,可谓名副其实的随军好修女。那张脸蛋被天花毁容,布满数不清的坑坑洼洼,正是百孔千疮的战争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