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右派分子杭方越,在革命群众眼里是死老虎,扔在浙南龙泉山中烧窑,眼不见为净。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那怪谁?这是个命既大而又苦的人,从小颠沛流离,日本佬枪炮下几次死里逃生,绝处总有贵人相助。自幼受了杭家人熏陶,就成了一个不太有政治头脑的憨子。既然憨了,就憨到底吧,却又到底还有血缘里的那份聪明,一大半用在业务上了,一小半张开眼睛东张西望,就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上。在美院学的工艺美术这一行,刚刚工作,五七年大鸣大放,他提了条意见,说解放后人民生活不注意审美趣味,烧的一些瓷器过于粗糙,还不如明清时期的一些民窑瓷器精致,结果一总结,变成新中国的共产党还不如三百年前的皇帝会当领导,这还了得?又加生父为汉奸,生母在美国,他不当右派谁当右派?发配浙南山中——你不是那么关心烧窑吗,我就让你烧它一个够!
好在方越跟着忘忧在山里也呆了那么些年,也还吃得起苦。再加从小就跟着无果师父烧过窑,大学里学的又是工艺美术,龙泉又是中国古代名窑哥窑弟窑的发祥地,杭方越在那里倒也是歪打正着。
这一去,就好像回不来了。哥窑弟窑的烧制法,已经失传了几百年,方越和同事们花了好大力气,终于在前几年相继破秘。山中一住十年,虽然户口还在杭州,但老婆孩子却都是当地农民。山里人倒也不曾对他白眼相加,他也算是过了一段平静日子。可怜终究是个倒霉人儿,屋漏偏逢连日雨,老婆带着儿子上山劳作,竟被毒蛇所咬,来不及抢救,死了。方越痛苦了一番,想想忘忧哥一生未娶,在天目山做了守林人,不是也过了半辈子,这才活过心来,只是儿子杭窑太小,他一个人带不过来。正发愁呢,得茶来信,说他的养母茶女可以带杭窑,于是便跟了去。而他和他的同事们,也就在山里扎下根,继续恢复对龙泉窑烧制的课题研究。这次来杭,就是汇报这方面的进展。没想到一进机关大院就被拿下,临时套了顶高帽子就上了街。
游斗正酣,突然红卫兵们就散了,说是灵隐寺那边有行动,需要人力支援,他们把牛鬼蛇神扔在路灯初亮的十字街头就不管了。杭方越在山里时间太长,本机关有许多造反派竟然都不认识他,赶着牛鬼蛇神往回走,就把他给落下了。方越运动过得多,也有些老油条了,再说刚进城里,还不明此次红色恐怖究竟有多恐怖,傻乎乎地提着个帽子正四下里观看呢,一眼就看到了养父嘉和与二哥杭汉。
杭汉一把抓过他手里的帽子,快步往前走着,边走边说:“走得理直气壮一点,就当我们是造反派,专门去游人家街的。”亏他回到杭州才半天,就已经开始学会斗争了。
嘉和却问:“越儿,你怎么改名叫周树杰了?”
方越被这二位挟着走,边走边埋怨着:“我跟他们讲了我不叫周树杰,我叫杭方越。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的,非把周树杰的帽子给我戴上了。周树杰是我们厅的领导,那年我的右派还是他定的,怎么我就成了他。我再回头看,他就排在我身后,戴着我的高帽子呢。我想换回来,红卫兵也不让。他们都不理我,当没听见。”
方越好像说着别人的事情,东张西望,突然站住,指着街对面一家店说:“这不是奎元馆吗?我一天没吃饭了。”
杭嘉和想,亏他这种性情,随遇而安,想得开,这十年才活得下来,换一个人试试?又想,也不知方越这孩子多久没吃过杭州城里的面了,这么想着,接过了那顶帽子,说:“走,吃虾爆鳝面去。”
他把高帽子随手放到门口,三人就进了面馆。这奎元馆的面,也是几十年的好名声了。革命,革命,总算还未把虾爆鳝面革掉。嘉和要了三碗,又对伙计说:“三碗都过桥。”伙计走开时,嘉和对方越、杭汉二人笑笑说:“今日越儿是辛苦了,汉儿又刚刚从国外回来,我请你们客,过桥。”
过桥面,或是杭州人的一种特殊的面条吃法,就是把面条上的料加足了另置在小盘中,用来下酒。嘉和要了过桥面,就是要请他们二位喝酒了。果然嘉和又点了一瓶加饭,说:“下次专门吃过,今日意思意思。”
杭汉虽和大伯几年不见,但他是最懂这老人心事的,喉咙就噎着,说不出话来,三人就先干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面上来了,他几次举著也难以下咽。他是不胜酒的,此时却陪着伯父一杯一杯喝。方越饿了一天,自顾填肚子,呼嗜呼嗜吞着面条,却问:“二哥,非洲比这里热吧,茶叶可生得好?”
杭汉一下子就想起了非洲,才离开了两三天,却恍如隔世。他不是一个很善于言词的人,但这时却强打精神,自己宽自己的心,说出的话倒像是首诗:“非洲怎么不热,一年到头都可采茶,每个月都可见茶花发,白花花的一片。我们在苗圃里插下茶穗,一年就有一米可长。到了雨季,茶叶就越发可看。茶园周围,那是一片片的火焰树,高高大大的,比街上游行的红旗还红。火焰树旁边,芒果树挂满了浅黄色的果实。香蕉的叶子,比门窗还大,一串串的香蕉,就挂在中间,就像一串串的眉月。还有一大球一大球的菠萝,像士兵一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立在茶园旁边正说到这里,”突听一声吼:“周树杰!周树杰!谁是周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