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那是你奶奶给我的信!”
“谁叛党叛国,谁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得放突然叫了起来。杭嘉平活到六十五岁,此刻真是如梦大醒,盯着孙子得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杭嘉平住的院子,在解放街的马坡巷小米园后面。这小米园,传说是明代大书法家米茉的儿子小米的故居,后来又成了清代大诗人龚自珍家的院子。平日里,此处也是一个闹中取静之处,杭家又是个独门独院,被画家黄娜悉心收拾,很是像样。如今造反不过月余,院里院外,摊得一世人界。各家墙头和门上贴着一张张的标语和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墨水还是湿的,流下来一条条的,像是被雨淋过了一样,人名上打着红叉叉,那红颜色也是湿的,流下来,像血,殃及南廊下的一只八哥,也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现在整个街巷突然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打着红叉叉的人名,那情景,不能说是不恐怖的了。
白天来抄家的时候,大门口来来回回地集聚着一群人,冲进来也是着实地看了一会儿热闹,后来大门被封上了,院子里反倒安静了。现在是夜里,残月东升,杭嘉平当院而坐,就着天光,还能看到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语,东一条,西一条,就在风中轻轻地舞动。间或,他还能听见院角处有泼刺泼刺的水声。他想起来,那是黄娜从前在院角建的金鱼池,被小将们砸了,水漏得差不多了,那些半死不活的金鱼正在挣扎呢。
反正家里也进不去,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还能干什么,什么也不能干了,就去救那些金鱼的命吧。
院里还有一个自来水龙头,所幸还未被砸了,嘉平正接着水呢,就听后门钥匙响。这扇后门自黄娜走后,就没有再被开启过。嘉平神经绷紧地想,是不是小祖宗又回来了。他自己都不敢想,他竟然会突然之间地怕起他的孙子来了。
推门进来的,却是已经三年未见的儿子杭汉,他激动地冲了上来,抓住父亲的手就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他们打了你哪里?”
父亲的头就晃着,躲来躲去,说:“门都封了,瞧你回来的好时候。”
杭汉这才说,后面还有人,是伯父,专门来看他的,不知道要不要紧。嘉平说估计今天夜里不会再有人来了,赶快让嘉和进来。杭汉又说,还有一个人呢,方越,他能不能也进来?
自从方越做了右派,嘉平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算起来已经十年了。嘉平一跺脚,说:“横竖横拆牛棚,都进来。”
话音刚落,身材偏矮的方越就搀着瘦高的嘉和,出现在院子里。大家愣了一会儿,无言以答。好一会儿,嘉平方说:“惭愧惭愧。”
嘉和连忙摇手,答:“彼此彼此。”
“屋里封了门,进不去了。”
嘉和说:“找个角落就行。”他们移到金鱼池的水泥池边,摸索着坐了下来,说:“人活着就好,还能说话就好。”又说,“越儿,看看你嘉平叔,多少年没见到了。”
方越鼻子一酸,叫了一声嘉平叔,就蹲了下来。
杭汉团团转了一圈,想撕了那哗啦哗啦挂在空中的标语纸条,又吃不准,手都伸出去了,看到上面写着打倒国民党反动军官杭嘉平,便问父亲:“这是谁那么胡说八道?!”
嘉平摆摆手,生气地说:“让他自己回来撕!”
杭汉知道父亲指的是得放,叹口气说:“还不如前几年跟着黄姨去英国呢。”
“她是一向做逃兵做惯的,哪一次不是国内有些风吹草动,她就想往国外跑。你看你妈,那么多年,她出过杭州城吗?”
杭汉想,也许并不是国内的那些风吹草动让他的这位后妈走的,也许正是父亲刚才的那番话才把她气走的呢。二三十年过去了,杭汉的这位岳母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嘉平前妻的忌妒。杭汉由他的岳母想到了他的妻子蕉风。蕉风十九岁就成了他的妻子,二十岁就生了得放,现在也还不到四十岁。她一向习惯了在杭汉的羽翼之下生活,她怎么对付得了这样的冲击呢?一想到蕉风那双有些木然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睁在她的眼镜片后面,杭汉心里就发急了,说:“也不知他们会把蕉风怎么了,会拉她去游街吗?”
“他们又不是要整她,只不过是要通过她整你罢了。你倒是把自己要回答的问题理一理。”
“笑话,我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别人不清楚还好说,这两个毛孩子也跟着瞎起哄。”
杭汉还是忍不住地站起来,要去找得放。他要他向爷爷赔礼道歉,还得让他把大字报揭了,要不一家人还怎么进屋?总不能造反造得不让人吃饭睡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