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只见一个服务员拎着那高帽子走进店堂,猛的一声吼,那三人顿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杭汉的脸就刷的一下白了,方越突然就站了起来,却看见嘉和坐着,朝他笑了一笑。突然,方越就感到了一阵轻松,就像那年从深山里出来时第一次到杭家见到他一样。义父那没有了小手指的左手朝他挥了挥,他就重新坐了下来。那服务员却走了过来,警惕地问道:“谁是周树杰!”
嘉和却问:“请问,厕所在哪里?”
服务员用手指了一指,拎着高帽子回灶间去了。嘉和咧了咧嘴,说:“再往下说——”
“说什么?”
“说你的非洲啊”
“哄哄,非洲,非洲的茶园旁边,还开满了合欢花。茶不是喜欢阳崖阴林吗?这些合欢花一束束地开着粉红的花,就是阴林。茶树上面成群地飞舞着长尾巴的金色鸟儿。我们的茶,在它们眼里,就是最美好的东方伙伴。懊,我差点忘了说,还有面包树,猴子最喜欢吃那东西。仙人掌长得比人还高,它开的花,那才叫好看呢,非洲啊……”
杭汉突然停著不言了,看着他们,他看见他们的眼睛都已经是红红的了,自己的眼眶就一热,哺哺自语:“非洲……非洲……”
“被你那么一说,我真想去一趟非洲啊……”嘉和说,和两个晚辈碰了碰杯,一饮而尽。两个晚辈却停著望着他——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崇敬的神色。这是大难临头时的成年男子对德高望重之辈的依赖。杭汉一口气干下了这杯酒,就着眼泪,说:“伯父,吃了饭,我想到父亲家里走一趟。”
杭嘉平被封在院子里,既进不了他的屋门,又出不了他的院门——红卫兵可真能革命,拿大字报把他家的院子大门和屋门都糊了起来。好在七斗八斗一阵,皮肉吃点苦头,还未伤筋动骨,也许是看在得放的面上,还没拉他去游街,只是乱七八糟掳了一些东西,一声号令,就撤了。
八月份之前,嘉平是拥护这场革命的。要抓党内走资派,他想,这又何乐而不为。反正他也不是党员。有些党员干部,早就该这么冲击一下,头脑清醒清醒了。五七年是知识分子给他们提意见,还没怎么触及灵魂呢,就被一棒子打下去了,他算是侥幸过关,当时吴觉农先生也在政协,关键时刻保了他。不过他也没有少检查,想起那时候他杭嘉平竟然也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之时,事后他汗毛都会竖起来。他想这还是他吗?还是那个搞工团主义、去苏联留学、参加过北伐的杭家二公子吗?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唱反调了。不用他唱,因为毛主席已经发现了问题,毛主席还是伟大啊,他不会因为五七年大鸣大放之后就对党内的严重问题视而不见。这次他不再依靠知识分子了,他依靠青年学生,依靠工农兵群众。群众和知识分子风格是不同的,群众什么也不怕,他们不但要触及人的灵魂,还要触及人的皮肉。从前那些严重的官僚主义分子,这下确实有他们的好看了。群众的怒火不是无缘无故就那么点起来的,他乐观地想。
要抓走资派,难免他们这些无党派人士也会吃点误伤,围攻起来一起批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但杭嘉平私下里愿意承受这种磨难。他想,要党改正错误,看来也只有这样猛烈地冲击一下了。谁知过了八月,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发表,工作组联络组一撤销,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把军帽那么一挥,一切就迅猛地走向了极端。杭嘉平从年轻时代开始,就是一个思想趋于极端的人,年纪虽大,思想依然容易偏激。即使是他这么一个人,对这场运动的理解也已经走向了不理解。运动越来越激烈,范围越来越大,党内党外、各行各业、知识分子、工农群众,谁挨上运动的边就谁倒霉。最后弄到传统也不要了,学校也停课了,工厂也不上工了,街上出现造反派,所有的社会秩序、公德、规范、习俗,全都翻了个底朝天。到了这个地步,杭嘉平不得不想想,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而他自己,也正在面临着什么了!
杭嘉平最痛心的是他的得放。他没想到首先带着红卫兵来抄家的,会是他的最得意的孙子。当他和一群黄毛小子黄毛丫头站在他面前,要他交出反动证据时,他吃惊地摊着手说:“我哪有什么反动证据!我革命都革命不过来呢,你们说话可是要有证据的啊!”
孙子冷笑一声,说:“你当我们革命小将是瞎子?这半个月来,你每天早上在厕所里塞什么东西?”
杭嘉平惊得背上的汗刷地流下来。这段时间,他确实是在销毁一些信件。办法也独特,先拿脸盆把信件泡软了,第二天一早倒到抽水马桶里冲掉。他爱写信,自然回信也多,但五七年之后,他写的多是应酬之作,还参加了诗词学会,也无非是风花雪月加三面红旗罢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充满了遗老的头巾气。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他还是不敢留下,统统消灭在下水道里。有几回马桶被塞住了,他就让孙子来帮他通。他虽然没跟孙子说厕所为什么会堵,但也没有想过要隐瞒。没想到孙子就那么出卖了他。孙子竟然能从厕所里拣出一批信,那是黄娜从英国寄来的。孙子大声地叫道:“老实交代,你是怎样里通外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