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18/21页)
安德烈·叶菲梅奇忽地感到,积怨已堵到嗓子眼儿,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庸俗!”他说,立即起身,来到窗前,“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说得多庸俗吗?”
他本想说得委婉些、礼貌些,然而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高高举过头顶。
“别来烦我!”他大喝一声,嗓音都变了,涨红了脸,浑身打战,“滚出去!两个人都滚出去!滚!”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和霍博托夫双双站起来,先是吃惊地望着他,后来害怕了。
“两个人都滚出去!”安德烈·叶菲梅奇继续喊道,“傻瓜!蠢材!我既不要你们的友谊,也不要你们的药水!蠢材!庸俗!可恶!”
霍博托夫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知所措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退到门口,进了前室。安德烈·叶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钾,使劲儿朝他们背后扔去。玻璃瓶砰的一声在门槛上砸碎了。
“见你们的鬼去!”他带着哭腔喊道,追到前室,“见鬼去!”
客人走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像发疟子一样不住地打战,躺到沙发上,一次次重复着:
“傻瓜!蠢材!”
他平静下来后,首先想到的是,现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一定羞愧难当,心情沉重。太可怕了。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怎么这样没半点儿头脑和礼貌?怎么这样不通情达理和明哲地冷静?
医生十分内疚,不住地埋怨自己,弄得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钟,他动身去邮政局向邮政局长赔礼道歉。
“昨天的事我们就不要提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大为感动,紧紧握住他的手,叹口气说,“谁再提旧事,让他瞎了眼。留巴夫金!”他忽然大叫一声,弄得邮务人员和顾客都吓了一跳,“端把椅子来!你等一下,”他对一个农妇喊道,她正把一封挂号信从铁格子里递给他,“难道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他又转身对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说,“坐呀,我恳求您,亲爱的朋友。”
他默默坐着,轻轻地抚摸着膝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怨恨您。疾病是无情的,这我知道。昨天您犯病了,把我和大夫吓坏了。过后我们又谈起您,谈了很久。我亲爱的,您为什么不想认真治一治自己的病呢?这行吗?请原谅我作为朋友直言不讳,”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始小声说,“您的处境太糟糕了:住处窄逼、肮脏、缺人照料,没钱治病……我亲爱的朋友,我和大夫一起真诚地恳求您,听从我们的劝告:住到医院里去吧!那里有营养食品,有护理,有治疗。叶夫根尼·费多雷奇,我们私下里说说,尽管是个粗俗的人[50],可是通晓医术,他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保证说,你的病他来治。”
安德烈·叶菲梅奇被邮政局长真诚的关怀和突然流到脸上的眼泪感动了。
“尊敬的朋友,别相信!”他也小声说,一手按到胸口上,“别信他们!这是骗局!我的病只在于二十年来我在这个城市里只找到一个有头脑的人,而他是个疯子。我根本没有病,我只是落进了一个魔圈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已经无所谓,我做好了一切准备。”
“住院吧,我的朋友。”
“我无所谓,哪怕落入一个深坑。”
“亲爱的,您得答应,处处都听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的安排。”
“好吧,我答应。可是我要再说一遍,尊敬的朋友,我落入了魔圈。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朋友们真诚的关怀,都导致一个结局——我的毁灭。我正在毁灭,而且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好朋友,您会康复的。”
“别说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忿忿地说,“很少有人在人生的终点不感受到我此刻的心境。一旦有人对你说,你的肾脏有毛病,心房扩大,所以你必须治疗,或者对你说,你是疯子,是罪犯,总之,一旦别人突然注意你,那你就该知道落入了魔圈里,再也出不去了。你千方百计想跑出来,越跑越迷路。束手就擒吧,因为任何人的力量已救不了你。我就是这样想的。”
当时铁格子那边挤了很多顾客。安德烈·叶菲梅奇不想妨碍公务,便站起来告辞。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再一次请他务必答应他的话,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这一天的傍晚,穿着短皮袄和高筒靴的霍博托夫出人意料地也来看望安德烈·叶菲梅奇。他平静地说,那语气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我有事来找您,同事。我来邀请您:您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参加一次会诊?”
安德烈·叶菲梅奇心想,霍博托夫可能想让他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或者真要给他一个挣钱的机会,便穿上衣服,跟他一道走了。他很高兴有机会改正昨天的过错,两人和解了,并且由衷地感谢霍博托夫——他居然只字不提昨天的事,可见原谅他了。想不到这个没有教养的人待人这么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