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20/21页)

安德烈·叶菲梅奇要自己相信:月亮和监狱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理健全的人照样佩戴勋章,世上万物最后都要腐烂,化作尘土。可是突然间他陷入绝望,伸出双手抓住铁栏杆,使出浑身的气力摇撼起来。坚固的铁窗纹丝不动。

后来,为了摆脱恐怖,他走到伊凡·德米特里床前,坐了下来。

“我的精神崩溃了,亲爱的朋友,”他小声低语,战战兢兢地擦着冷汗,“精神崩溃了。”

“那您就谈谈人生哲理吧。”伊凡·德米特里挖苦说。

“我的天哪,天哪……对了,对了,您有一次谈到俄国没有哲学,可是人人都大谈特谈哲学,连小人物也不例外。不过您知道,小人物大谈哲学对谁也没有害处,”安德烈·叶菲梅奇用一种仿佛想哭、想引起怜悯的语气说,“我的朋友,为什么您要这样幸灾乐祸地嘲笑人呢?倘若小人物感到不满,为什么他不能发发议论呢?一个有头脑的、有教养的、有自尊心的、爱好自由的人,一个圣洁如神灵的人,竟然没有别的出路,除了去一个肮脏愚昧的小城当个医生,一辈子只是给病人拔火罐、贴水蛭膏、贴芥末膏!招摇撞骗,思想狭隘,庸俗!啊,我的天哪!”

“您尽说蠢话。既然讨厌当医生,何不去当大臣?”

“不行,哪儿也不行。我们软弱,亲爱的……对世事我向来冷眼旁观,过去议论起来便无所顾忌,可是一旦生活粗暴地碰我一下,我就垂头丧气……意志消沉……我们软弱,无用……您也一样,我的朋友。您聪明、高尚,您从母亲的乳汁里吮吸着美好的激情,可是一旦您迈进生活,您就倦怠,患病了……我们软弱,软弱啊!”

随着傍晚的来临,除了恐惧和屈辱之外,安德烈·叶菲梅奇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一种难以摆脱的不安。最后,他弄明白了,他这是想喝啤酒、想抽烟了。

“我要出去,我的朋友,”他说,“我去说,让他们弄灯来……不能这样……我受不了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门口,打开门,可是尼基塔立即跳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您去哪儿?不行,不行!”他说,“该睡觉啦!”

“我出去一会儿,在院子里走走。”安德烈·叶菲梅奇慌张地说。

“不行,不行,这不许可。您自己也知道。”

尼基塔砰的一声关上门,用背顶住门板。

“可是即使我出去了,这又碍着谁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耸耸肩膀问道,“莫名其妙!尼基塔,我要出去!”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非出去不可!”

“别捣乱,这不好!”尼基塔训斥道。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德米特里突然跳起来喊道,“他有什么权利不放人出去?他们怎么敢把我们关在这里?法律好像明文规定,不经审判谁都不能被剥夺自由!这是暴力!专制!”

“当然,这是专制!”安德烈·叶菲梅奇受到伊凡·德米特里呼喊声的鼓舞,也说,“我要出去。我必须出去。他没有权利!放我出去,你听见没有?”

“你听见没有,蠢猪?”伊凡·德米特里大声叫骂,用拳头捶门,“你开门,要不然我砸了它!屠夫!”

“开门!……”安德烈·叶菲梅奇浑身打战,大喊道,“我要你开门!”

“再喊呀!”尼基塔在门后回答,“喊呀!”

“至少你去把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叫来。对他说,我请他来一趟……来一会儿!”

“明天他们会亲自来的。”

“他们绝不会放我们出去!”这时伊凡·德米特里继续道,“他们要在这里把我们活活折磨死!哦,主啊!难道在那个世界里真的没有地狱,这些恶人可以不受惩罚吗?正义在哪里?快开门,恶鬼,我要闷死了!”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身子向房门撞去,“好吧,我来撞个头破血流!你们这些杀人犯!”

尼基塔迅速打开门,用双手和膝盖粗鲁地把安德烈·叶菲梅奇推开,然后抡起胳膊,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一股带咸味儿的巨浪把他连头带脑吞没,向床那边冲去,他的嘴里当真有股咸味儿:多半他的牙齿出血了。他像要游出水面,挥舞着胳膊,抓住了不知谁的床,这时他感到尼基塔在他背上又打了两拳。

伊凡·德米特里一声尖叫。想必他也挨打了。

随后一切复归平静。淡淡的月光照进铁窗,地板上落着网格子一样的影子。真可怕。安德烈·叶菲梅奇躺下,屏住呼吸,惶恐不安地等着再一次挨打。就像有人拿一把镰刀,扎进他的体内,在胸腔和腹腔内转了几圈。他疼得直咬枕头,磨牙。忽然间,在他一片混沌的脑子里,清晰地闪出一个可怕的难以承受的念头:此刻在月光下像鬼影般的这几个人,几十年来一定天天都忍受着这样的疼痛。二十多年来他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怎么能这样呢?他没有受过苦,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疼痛,因此他也许情有可原。可是,良心的谴责却像尼基塔那样固执无情,弄得他从头到脚浑身冰冷。他一跃而起,想大喊一声,飞快地跑去杀了尼基塔,杀了霍博托夫、总务长和医士,然后自杀,然而从他的胸腔里发不出一丝声音,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他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抓住胸前的长袍和衬衫,猛地撕开了。他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