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5/8页)
鞋油盒里装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扣子,他骄傲地向我说明:
“这些全是我从街上捡来的,我自己捡的,已有三十七枚……”
第三个盒里有铜制的大别针,也是从街上捡的,然后是一些皮鞋的后掌,有磨损过的,有坏的,也有完好的;还有就是皮鞋和便鞋的各种扣环、铜把手、手杖上断了的骨制镶饰、女孩子的梳子、一本《圆梦与占卜》79的书,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捡破烂时,这种一文不值的玩意儿一个月收集到的就比这多出十倍多。萨沙收藏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纳闷,并且有点可怜他。他却对每件东西翻来覆去仔细打量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郑重其事地噘着厚嘴唇,一双凸眼睛深情而又关爱地望着它们,而那副眼镜却让他孩子气的脸变得更滑稽可笑了。
“你干吗要收集这些东西呢?”
他从眼镜框里匆匆瞥了我一眼,用一种清脆的童音问道:
“要不要我送你一点东西?”
“不,不要……”
显然,我的拒绝和对他的财物的不重视使他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小声地向我提出:
“你去拿条毛巾来,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擦一擦,都蒙上灰尘了……”
他把东西擦好放好后,便钻进被窝里,面朝墙躺着。外面下着雨,雨水从屋顶上流下来;风在吹打着窗户。
萨沙没有转过身来对我说:
“等园子里的地干一点之后,我给你看一件东西,准会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有说话,铺床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跳起来,双手抓墙,带一种令人非常感动的恳切态度说:
“我害怕……上帝啊,我害怕!上帝饶恕吧!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当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觉得,厨娘就在院子里的窗口边站着,背对着我,低着头,额头贴着玻璃。她站着,活像生前观看鸡打架时那样。
萨沙号啕大哭,双手抓墙,两脚乱蹬。我像炭火烧身似的,连头也没有回,吃力地穿过厨房,躺在他的身边。
我们又哭又闹,哭累了就睡着了。
过了几天,是一个什么节日,买卖做到中午,在家吃了午饭。等老板一家人吃完饭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
“我们走!”
我猜想,马上我就可以看到那种让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来到了园子里。在两幢房子中间一条窄小的地带上,长着十五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盖满了棉花似的青苔,黑色光秃的树枝死气沉沉地伸展着,上面连一个乌鸦窠也没有。这些树木就像是墓地上的墓碑。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地。道上的土被人们踩得很结实,并且黑得像铸铁一样。在隔年的腐蚀叶下面露出一些光秃的地面,它们也蒙上了薄薄的霉层,就像死水潭里的浮萍一样。
萨沙拐了一个弯,走到邻街的篱笆跟前,在一棵椴树下面停住,瞪着眼睛,看了看邻舍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来,用双手拨开一堆树叶——于是一棵粗大的树根露了出来,旁边有两块深埋在土里的砖。他把砖取出来,下面是一块洋铁皮,洋铁皮下面是一块正方形的木板,最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通到树根下面的一个大洞。
萨沙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点着一个蜡烛头,探入洞里,对我说:
“你瞧吧,只是别害怕……”
显然他自己很害怕:他那只拿着蜡烛头的手在发抖,脸色苍白,嘴巴难看地张着,眼睛充满泪水,另一只空着的手则悄悄地移到背后去。他的害怕也传给了我,我非常小心地朝树根深处望了望:树根是这个大洞的拱顶。萨沙在大洞的深处点着三根蜡烛,使洞里充满了蓝色的亮光。这个洞相当大,有一个木桶那么深,但比木桶还要宽,旁边嵌满五颜六色的玻璃片和茶具的碎片,中间稍稍凸起的地方,盖着一块红布,并放着一口用锡纸做的小棺材,小棺材的一半覆盖着一块布,像是锦缎做的罩子,罩子下面露出一个小麻雀的一对灰色的爪子和一个尖尖的小脑袋。棺材后面放着一张念经台,上面搁着一个铜制的护身十字架;念经台的周围点着三支蜡烛,蜡烛被固定在用包糖的金银色的锡纸裹着的烛台上。
蜡烛的火苗向洞口倾斜着,洞里朦胧地闪现出五颜六色的火星和斑点;蜡烛的气味、温热的霉臭味、泥土味扑面而来;细碎的光谱弄得我眼花缭乱。这一切都使我产生一种不快的怪异感,我的恐惧心理也消失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吗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说,“像吗?”
“不知道。”
“死者——一只小麻雀!也许它会变成有魔力的干尸,因为它是一位无辜的蒙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