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4/15页)
“停工吧!”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但他立即遭到愤怒的抗议:
“我看谁敢停!”
这些半裸着身体的人冒着瓢泼大雨和烈风一直在干活,没有歇息,直至下午两点钟把全部货物搬完。这不能不使我由衷地认识到,人间的大地充满何等强大的力量。
后来我们回到轮船上,大家都像醉汉似的倒下睡着了。轮船抵达喀山时,人们就像一股灰色的沙流,涌上沙岸,去喝那三桶伏特加了。
在小酒馆里,小偷巴什金走过来,打量了我一眼,问道:
“他们叫你干什么去了?”
我很高兴地对他讲了劳动的事情。他听完后,叹息了一声,轻蔑地说:
“傻瓜,比傻瓜还不如——简直是白痴!”
他吹着口哨,扭摆着身体,像鱼一样,在密密麻麻的酒桌中间溜走了。他的身后,搬运工人正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屋角里有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猥亵的小调:
哎咦,这是在半夜三更——
老爷家的太太到花园里去寻欢——哎咦!
十多个声音震耳欲聋地吼起来,许多人用手掌敲打着桌子:
更夫巡逻来了,
他看见——太太正躺在……
哈哈的大笑声、口哨声、雷鸣般的说话声,大家都没脸没皮地胡说八道,说些人世间少有的粗俗话。
有人介绍我认识了小杂货铺的老板安德烈·捷连科夫。他的铺子隐蔽在一条贫穷偏僻的街道的尽头,在堆满垃圾的沟壑上面。
捷连科夫一只胳膊残疾,面容和善,留着浅色的胡子,有一双聪慧的眼睛。他家里有一个全城最好的图书室,里面有不少的禁书和孤本。喀山许多学校的大学生和各种抱有革命情绪的人都要借用这些书。
捷连科夫的小铺子就在一个搭出来的矮房子里,与银币兑换商阉割派教徒的房子相连。小铺子的门通向大房间,大房间只靠一扇朝院子开的窗户送来微弱的亮光。大房间过去是窄小的厨房,厨房后面,在矮房子与大房间之间的阴暗走廊的拐角处,隐藏着一个包房,那个秘密的图书室就在这里。图书室里的书一部分是用钢笔抄录的,钉成厚厚的本子,像拉夫罗夫的《历史书简》248、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皮萨列夫的一些论文249,还有《沙皇即饥饿》250《狡猾的圈套》251——所有这些手抄本都被翻破揉坏了。
我头一次到小铺时,捷连科夫正忙于招待顾客,他朝通向大房间的门对我点点头,我走进房间,在昏暗中看见屋角里跪着一个小老头,模样很像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他还在虔诚地祈祷。看见这个小老头,我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抵触的感觉。
我听人家说,捷连科夫是民粹派。在我的观念中,民粹派是革命者,而革命者是不应当信上帝的。我觉得这位向上帝祈祷的小老头在这个房间里是多余人。
祈祷完了之后,他仔细地抚平自己的头发和白胡子,端详着我说:
“我是安德烈的父亲,而您是谁呢?原来是您?我还以为是个乔装的大学生哩。”
“大学生为什么要乔装呢?”我问道。
“是呀,为什么要乔装呢?”老头小声应和道,“其实随便您怎样乔装,上帝都会认出来的。”
他走进了厨房,我则在窗口边坐下来,沉思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瞧,他就是这样子!”
厨房门框边站着一位穿白衣裳的姑娘,浅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苍白而浮肿的脸上有一双含笑的蓝眼睛,她那模样儿很像是粗劣彩色画上的天使。
“您干吗吃惊呢?难道我是那么可怕吗?”她用尖细发颤的声音说道,手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朝我走过来,好像她不是走在坚实的地板上,而是在悬空的、摇摆不定的缆索上。这种不会走路的样子,使她显得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她全身颤抖着,好像脚底下扎进了许多针刺似的,墙壁又烫着她那浮肿的手,手指头则奇怪地僵硬得不能动弹。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心里感到极端狼狈和揪心的怜悯。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一切都是异乎寻常的!
姑娘在椅子上坐下来时是如此小心谨慎,好像害怕椅子会从她的身下飞走。她天真无邪地告诉我,她开始行走只有四五天,这之前几乎有三个月都躺在床上,手和脚都瘫痪了。
“这是——神经麻痹症。”她微笑着说。
我记得,当时我很想听到她的病状有另一种解释,因为对于这样一个姑娘,又住在这样奇怪的房间里,只说她是神经麻痹症——这也太简单了。她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都胆怯地紧偎着墙壁,而在圣像前的一角却过于明亮地点燃着一盏神吊灯,神吊灯的铜链子的影子,无端地在大饭桌的白桌布上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