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侯

张飞这个历史人物在蒲松龄的心目中占有特殊的位置。在《聊斋俚曲》的《快曲》中,蒲松龄让张飞“一矛快千古”杀了他最痛恨的历史人物曹操。在《聊斋志异》中凡两见,其一是本篇,其二是卷九的《于去恶》篇,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可见他很喜欢这个人物。喜欢他什么呢?大概是正直、爽快,具有士人所缺乏的真性情。

本篇借张飞宴客,讽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过度的谦虚退让。正如评论家但明伦所说:“让,美德也,然亦自有节。故揖让止于三也。况侍于长者,有不敢以客自居之理乎。每见一席之间,拘迂太过,不惮其劳。本让也,而迹若相争,至于彼此相持,逾数刻而不能下,于斯时也,惜其不遇桓侯。”

虽然从这个意义上本篇属于寓言性质,但故事写得有趣而不单调,从彭好士的马吃了仙草写起,写张飞为了得到马而请客,写张飞在请客中差点儿让彭好士“几欲折肱”,在故事叙述中让读者感到有趣,在有趣中表达了作者反对过度客套的建议。

荆州彭好士,友家饮归。下马溲便,马龅草路傍。有细草一丛,蒙茸可爱,初放黄花,艳光夺目,马食已过半矣。彭拔其余茎,嗅之有异香,因纳诸怀。超乘复行,马驾驶绝驰,颇觉快意,竟不计算归途,纵马所之。忽见夕阳在山,始将旋辔。但望乱山丛杏,并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来,见马方喷嘶,代为捉衔,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请宿止。”彭问:“此属何地?”曰:“阆中也。”彭大骇,盖半日已千余里矣,因问:“主人为谁?”曰:“到彼自知。”又问:“何在?”曰:“咫尺耳。”遂代鞚疾行,人马若飞。过一山头,见半山中屋字重叠,杂以屏幔,遥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彭至下马,相向拱敬。俄,主人出,气象刚猛,中服都异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远于彭君。”因揖彭,请先行。彭谦谢,不肯遗先。主人捉臂行之,彭觉捉处如被械梏,痈欲折,不敢复争,遂行。下此者,犹相推让,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则陈设炫丽,两客一筵。彭暗问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张桓侯也。”彭愕然,不敢复咳。合座寂然。酒既行,桓侯曰:“岁岁叨扰亲宾,聊设薄酌,尽此区区之意。值远客辱临,亦属幸遇。仆窃妄有干求,如少存爱恋,即亦不强。”彭起问:

“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尘世所能驱策。欲市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献,不敢易也。”桓侯曰:“当报以良马,且将赐以万金。”彭离席伏谢。桓侯命人曳起之。俄顷,酒馁纷纶。日落,命烛。众起辞,彭亦告别。桓侯曰:“君远来焉归?”彭顾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客,谓彭曰:“所怀香草,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草七茎,得金一万。”即命憧出方授彭。彭又拜谢。桓侯曰:“明日造市,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不必与之论价,吾自给之。”又告众曰:“远客归家,可少助以资斧。”众唯唯。觞尽,谢别而出。途中始诘姓字,同座者为刘子翠。同行二三里,越岭即睹村舍。众客陪彭井至刘所,始述其异。先是,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斩牲优戏,以为戍规,刘其首善者也。三日前,赛社方毕。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问之,言殊恍憎,但敦促甚急。过山见亭舍,相共骇疑。将至门,使者始实告之;众亦不敢却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二远客行至矣。”盖即彭也。众述之惊怪。共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烛之,朕内青黑。彭自视亦然。众散,刘即楼被供寝。既明,村中争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马,十余日,相数十匹,苦无佳者;彭亦拼苟就之。又人市,见一马骨相似佳;骑试之,神骏无比。径骑人村,以待鬻者;再往寻之,其人已去,遂别村人欲归。村人各馈金资,遂归。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来,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得七茎,遵方点化,家以暴富。遂敬诣故处,独把桓侯之祠,优戏三日而返。

异史氏曰:“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慢亭非诞也。然主人肃客,遂使蒙爱者几欲折肱,则当年之勇力可想。”

吴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门齿,露于外盈指。一日,于某所宴集,二客逊上下,其争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却向后。力猛时脱,李适立其后,时过触喙,双齿并堕,血下如涌。众愕然,其争乃息。”此与桓侯之握臂拆脓,同一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