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文淑

本篇篇幅不是很长,也没有曲折缠绵的情节,却蕴含着对于生活的真实体悟和理想。其中教师邓成德孤寂艰难的独身生活,发出的“我思先生设帐,必无富有之期。今学负贩,庶有归时”,让人联想到作者对自己的教书生涯的感伤,而邓成德和房文淑的情感经历则充满着浓浓而温馨的人情味。翩然来去的房文淑具有浪漫的理想色彩,她使孤独寂寞的邓成德的生活有了绚烂的色彩,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然后又把孩子送交给邓成德不育的妻子,使邓成德的妻子在孤独艰难的生活中赖以有了支撑点。对于邓成德夫妻而言,房文淑不啻是活雷锋,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冯镇峦评论说:“女不招而自来,无故而自去。已为之生子,而又知其妻不妒,何以忍舍此呱呱者而反出金以授之哉?女其仙耶,鬼耶?或有前世因,而为此报耶?”

开封邓成德,游学至兖,寓败寺中,佣为造齿籍者缮写。岁暮,僚役各归亥,邓独炊庙中。黎明,有少妇叩门而入,艳绝,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友,邓起挑灯,适有所作,女至益早。邓曰:“来何早也?”女曰:“明则人杂,放不如夜。太早,又恐扰君清睡。适望见灯光,知君已起,故至耳。”生戏曰:“寺中无人,寄宿可免奔波。”女晒曰:

“寺中无人,君是鬼耶?”邓见其可狎,俟拜毕,曳坐求欢。女曰:“佛前岂可作此。身无片椽,尚作妄想!”邓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师未就。君往访李前川,可以得之。托言携有家室,令别给一舍,妾便为君执炊,入此长策也。”邓虑事发获罪。女曰:“无妨。妾房氏,小名文淑,并无亲属,恒终岁寄居舅家,有谁知。”邓喜,既别女,即至某忖,谒见李前川,谋果遂。约岁前即携家至。既反,告女。女约候于途中。邓告别同党,借骑而去。女果待于半途,乃下骑以辔授女,御之而行。至斋,相得甚欢。积六七年,居然琴瑟,并无追速逃者。女忽生一子。邓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兖生”,女曰:“伪配终难作真。妾将辞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为!”邓曰:“命好,倘得馀钱,拟与卿遁归乡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谢,多谢!我不能胁肩馅笑,仰大妇眉睫,为人作乳媪,呱呱者难堪也!”邓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月馀,邓解馆,谋与前川子同出经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设帐,必无富有之期。今学负贩,庶有归时。”女亦不答,至夜,女忽抱子起。邓问:“何作?”女曰,“妾欲去。”邓急起,追问之,门未启,而女已杳。骇极,始悟其非人也。邓以形迹可疑,故亦不敢告人,托之归宁而已。

初,邓离家,与妻娄约,年终必返;既而数年无音,传其已死。兄以其无子,欲改酷之。娄更以三年为期,日惟以纺绩自给。一日,既暮,往局外户,一女子掩入,怀中绷儿,曰:“自母家归。适晚。知姊独居,故求寄宿。”娄内之。至房中,视之,二十余丽者也。喜与共榻,同弄其儿,儿白如瓠。叹曰:“未亡人遂无此物!”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为姊后,何如?”娄曰:“无论娘子不忍割爱;即忍之,妾亦无乳能活之也。”女曰,“不难。当儿生时,患无乳,服药半剂而效。今馀药尚存,即以奉赠。”遂出一裹,置窗间。娄漫应之,未遽怪也。既寝,及醒呼之,则几在而女已启门去矣。骇极。日向辰,儿啼饥。娄不得已,饵其药,移时湩流,遂哺儿。积年余,儿益丰肥,渐学语言,爱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绝。但早起抱儿,不能操作谋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娄恐其索儿,先问其不谋而去之罪,后叙其鞠养之苦。女笑曰:“姊告诉艰难,我遂置儿不索耶?”遂招儿。儿啼入娄怀。女曰:

“犊子不认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将金来,署立券保。”娄以为真,颜作赪,女笑曰:“姊勿惧,妾来正为儿也。别后虑姊无豢养之资,因多方措十余金来。”乃出金授娄。娄恐受其金,索儿有词,坚却之。女置床上,出门径去。抱子追之,其去已远,呼亦不顾。疑其意恶。然得金,少权子母,家以饶足。又三年,邓贾有赢馀,治装归。方共慰藉,睹儿问谁氏子。妻告以故。问:“何名?”曰:“渠母呼之兖生。”生惊曰:“此真吾子也!”问其时日,即夜别之日。邓乃历叙与房文淑离合之情,益共欣慰。犹望女至,而终渺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开封府的邓成德,游学来到山东兖州,寄居在一座破败的寺庙里,受雇于打造户口名册的官署,替人抄写。到了年底,那些官吏、差役都回家去了,邓成德一个人在庙里做饭。这天黎明,有个少妇敲门进来,长得美艳绝伦,她来到佛像前点上香,叩头朝拜后就走了。第二天,她又和昨天一样,烧香叩头。到了夜里,邓成德起来点上灯,刚想写点儿东西,那少妇比平时来得更早了。邓成德问道:“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少妇说:“天亮了以后人多眼杂,所以不如夜里清静。来得太早吧,又怕搅了你的好梦。刚才看见有灯光,知道你已经起床了,所以就来了。”邓成德调戏说:“寺里没有人,住在寺里可以免得来回奔波。”少妇笑着说:“寺里没有人,难道你是鬼吗?”邓成德见她可以亲昵,等她拜完佛,就拉她坐下来求欢。少妇说:“在佛的面前怎么可以干这样的事情。你自己身无片瓦,还敢作这样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