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第2/17页)
她抛锚了。
张以平最初对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晚上加班写稿,少联系,都是很寻常的理由。可是,在后来的三天里,在这没有了音讯的三天里,孟青提忽然感觉自己从一间熟悉的屋子里被抛出去了,旷野里独行的寂寞忽然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一个人很忙的时候能忙到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吗?忙成了一堵铜墙铁壁?连插个短信插句话的空隙都没有?她是三十二岁,谈过三次不成功恋爱的女人,她会不明白这点常识吗?那就是,忙,永远是一种借口。在忙的下面一定另有真相。因为,一个人如果真的想做点什么,那就是忙死也能把时间挤出来。时间嘛,不过就是牙膏。然而,他真忙到了严丝合缝。
这疑虑在三天时间里是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越攒越厚,她看不见它们,它们却像雪一样层层覆盖了她,把她砌成了冰雪的雕塑。她之所以选择了这第四天,是因为,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过了明天那就是不了了之了。他们又恢复联系,一切又和四天前天衣无缝地接起来了,可是,她就真的对这五天视而不见?就像它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她知道,从理论上,她应该做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她饶不了自己,更饶不了这理论上的聪明。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钉在规则与潜规则里的理论。
她当晚就订了第二天去西安的机票。订好机票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些酣畅淋漓的快感。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她离那真相越来越近了。她紧张而兴奋,以至于全身在瑟瑟发抖。就像,她是一个即将开赴前线的战士,战场上的一切都是未知的,生死未卜。
孟青提和张以平是同行,两个人是在一年前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认识的。当时的孟青提正处于感情完全空白期,三次恋爱一次谈得比一次伤。她从二十一岁开始恋爱,第一个男朋友为了科研事业出国了,出去了就不回来了。第二个男朋友让别的女人怀孕被迫结婚去了,他向她是这样解释的,就一次啊,就一次怎么就怀上了呢,怎么就那么准呢?他说他被赖上了,没办法。一年后就离婚了,离婚后居然还好意思和她诉苦,他和那女人实在没有什么感情,又没有任何了解,充其量就是个一夜情,却被生生绑到一起,婚后才发现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她真想骂他,你活该,还讲不讲一点责任,和人家做爱连个套子都懒得戴?第三个男朋友为了少奋斗二十年听从家里安排找了个比他大的富婆,就在他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居然还找到她猫哭耗子一般稀里哗啦地流了半天眼泪,还像个烈士一般说了句,今天天上就是下刀子我都要来看看你。当时真是被催眠了,居然陪着他哭到深夜。人家婚后足有三四个月蜜月都过了,她才独自从那悲伤里一点一点缓了过来,就像麻醉药的效力失去了,伤口便豁然露出来了,竟比原来还要血淋淋。原来就一吃软饭的骗子,居然还特意跑到她面前立了次贞节牌坊,以示节烈?婊子。这种豁然的苏醒简直让她恨透了这个男人。她不过想找个男人一起奋斗平起平坐,谁也不要高攀谁,嫌弃谁,有苦同吃,有难同当,结果,人家男人先她一步去了。富婆有房有车有婚史,他袖着两只手直接拎包入住。结个婚就少奋斗二十年,确实划算。很久以后她还一直在心里嘲讽着那个面目已经模糊的男人。同时她一直有羞耻感,这羞耻却是为自己的,自己竟和这样一个骗子加婊子抱头哭到半夜?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她一直忘不掉第三任男友结婚的前一夜,他们抱头哭到后半夜的时候,他走了。他说他必须走,他就是来看看她,看看她他就该走了。她当时只知道哭,那泪都不是往出流的,是往出涌的,是把储藏在身体里的所有的眼泪都用了。她死死抱着他不想让他走,她害怕,她害怕到了极点,这剩下的半个夜晚让她怎么过?到后来她哭到了精疲力竭,一声都发不出来的时候,那男人还是说,他必须得走了。他一脸演话剧一般的悲伤和肃穆,事后她才想到,人家怎么可能不走呢?第二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人家得去结婚啊。他来安抚她大约是怕她在婚礼上闹事?所以把她当半个没办完的手续草草盖了个章:我爱你,但我要和别人结婚去了。结果,剩下的那半个夜晚还是她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肝肠寸断地,一秒钟一秒钟地摸到了天亮。到天亮时,她精疲力竭,模模糊糊睡了一会儿,在梦中却觉得那男人又回来了,她想,他到底是回来了啊。连忙睁开了眼睛,床上却只有她一个人。那男人躺过的地方是空的,她久久地躺在那里,把一只手瑟瑟地伸了过去,触着那条床单。是凉的,他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