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第3/17页)

三次恋爱之后她便有些灰心了,一两年里没个男朋友都是常有的事。她就一个人撑着往下过。她一个人住,几年里数次搬家,刚开始打辆车就能把东西搬走,后来东西越来越多,不得不找搬家公司。有一次她租了间郊区便宜的房子,上班得两个小时,下班又是两个小时。那种老房子阴森森的,在里面走路的时候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有一天晚上下了整整一晚上的大雨,她一个人缩在空旷的大木床上,忽然就疯狂地想和一个人说话,哪怕就一句也行。可是她把电话本前后翻了一遍,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她站在窗前打开窗户的时候,忽然看到窗台上睡着两只猫。两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猫,正紧紧地抱在一起睡觉。孟青提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忽然就泪如雨下。

再后来,孟青提虽然再没找过男朋友,却开始发展情人。她知道他们不会和她结婚,她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们结婚,这种情人关系如露水一般,说不定哪天早晨醒来就蒸发了。他们把她当过客,她把他们当过河的石头,踩完一块再踩一块,一步一步才能到达河对岸。他们每个人给她的那点喜欢和温暖就像一根根的柴火一样,她在深夜里把这些柴火堆在一起才能凑成一个取暖的火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过是多根柴火少根柴火的问题。她毕竟不是钢做的,铁做的,她需要有人怜惜,哪怕这怜惜其实就是瞬间的烟花,那也比没有的好。

这样晃了几年进入三十岁之后,孟青提又脱胎换骨地进入了另一番境界。灰败,自由,颓丧和真正的满不在乎。满大街的男人在她眼里顿时都失去了性别,无所谓男女,具具都是行尸走肉。她用的化妆品越来越昂贵,越来越肆无忌惮地纵容自己狂吃零食,填满胃就可以暂时转移感情的空虚,她以此来打发着没有男人的岁月。凋敝灰败的孟青提本想着就这样瞎晃上几年再说,反正已经是老了,索性就再老他几岁。那种近于蛮横的自虐反而让她心生舒服,就像是狂跑了多少圈之后大汗淋漓,把身体里的毒素全排出去了。

在记者招待会上认识张以平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就知道这个男人打不得交道。因为他身上带着一种近于跋扈的颓废和优裕的自信,他嘴角斜斜挂着的一抹笑容像废墟上开出的花,带着毒性。只是两天吃饭他们老在一张桌子上,还是邻座。于是在一堆陌生人里面还是变成了速成的熟人。张以平带点流氓兮兮的自来熟,哪句话说出来都不像是真的,嬉皮笑脸的。那晚,他们从宾馆游泳出来的时候,张以平从头到脚打量着她说,几天了才知道身材这么好啊,有男朋友没?没有的话就做我女朋友吧。孟青提知道他是开玩笑,也知道他比自己还小两岁,那样的话自己不是老牛吃嫩草吗?她说,你不知道我是你姐吗?他说,哎,现在就流行这个。她说,你也是马上就奔三的人了,别在我面前装嫩。他笑着说,那怎么也能嫩出个一两年嘛。她也笑,多久没有女朋友了?他装出认真的样子想了想,一年半了吧。你呢?她说,已经记不清多久了。他说,怎么就没有呢。她说,想歇歇不行吗?他大笑,我也是想歇歇。

两个人走出宾馆的门,走到树林边找了两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宾馆在半山腰上,周围都是桃树林。所以宾馆名字就叫桃花山庄。正是初夏,青桃的寒香静静地浮动在夜色里,植物的体味像是被从泥土深处逼出来的,带着些清旷的凛冽。天上的残月有些枯瘦,月光却似涩香的焦糖,滴在漫山遍野的桃林上。林边那些大青石也被镀了一层月光,寂静得如河底的卵石,波光水影都从上面过去了。两个人坐在这青石上忽然却无话了,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夜色吸走了。两个人面目模糊地相互对视着,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了,似乎这五官也被吸走了,却忽然之间觉得这个人剩下的这些模糊的东西离自己反而近了些。

张以平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两个人怎样就是真正在一起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独立出来了,在夜色中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到了她面前。她说,两个人觉得怎么也离不开了就是在一起了。他说,别的都无所谓?她说,是的,别的都是假的。他说,婚礼也不重要?她说,那都是给别人看的,都是假的。他说,这些形式都不要了,你不怕男人出轨?她说,一个男人要是真想出轨那怎么出不了?一点形式就能束缚住他?他说,你就一点不羡慕新娘披上婚纱?她说,一件衣服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要真想在一起那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他说,那比如说,我要和你结婚,我们俩一人吃一碗麻辣烫就行了,是不是?她也笑,连这碗麻辣烫都可以省掉。他大笑,连麻辣烫都可以省掉?那还剩下什么?她停顿了一下才说,那只有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