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第6/17页)
她的泪唰地就下来了,她力大无穷地推开那只手把那碗酒一滴不剩地灌了进去。动作娴熟得简直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了。他没有再拦她,像个观众一样默默地看着她喝酒。她成了站在灯火深处的演员,只演给这一个观众看,因为只有他知道她在演什么。他今天要是不在场,她就是醉死沙场又有什么意思。她觉得这时候在他面前流泪简直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眼泪根本不够用,酒才是更好的道具。手中的一瓶已经空了,她摇晃着大着舌头问服务员又要了一瓶,反正有他在,服务员也不怕最后没人付钱。酒拿上来了,张以平夺过了瓶子,她几乎是扑过去两只手夺过了瓶子,她嘴里大声叫着,你管得着吗?为什么要管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管我。我死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一定要把这两瓶酒喝完。以作为对他的惩罚。
又一碗下去了,眼皮上已经有了千钧之力,借着一点残存的意识,她仍在想,他居然这样对她?他居然这样残酷地对她?她是怎么对他的啊,她对他的好就全喂狗了吗?这一年里他们都不在一个城市,按理说,她要做什么他怎么能看得着?可是这一年里她是怎样严格自律的啊,别人给她介绍男朋友都被她一口回绝,情人全部断绝联系,就是有的男人要单独请她吃饭,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她其实不求他知道,她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她只是觉得只有这样做才算对得起这最后一次恋爱吧。她是决心在他这里要立地成佛的,于是那混乱中生长出的忠诚竟力量惊人,宛若奇葩,远胜于常人。别人是先立后破,她是先破后立,就像一切从废墟上开出的花一样,反而艳丽惊人。可是对他来说,她所有这些忠诚不过是空中打出的太极,他根本没接住。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演给自己看的。简直是一出悲怆的独幕剧。
三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孟青提醒来的第一瞬间的感觉是自己走失了,昨天残存下来的一些记忆碎片像泡在酒里面的标本,她都能看到它们身上血淋淋的神经,但是它们已经死了。她隔着瓶子与它们遥遥相望着,它们古老而新鲜,散发着酒精清冽的气息。突然之间她几乎要怀疑,昨晚的这些记忆是真的,还是只是她的一个梦?她根本就没有来西安,也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女人存在。她想从那张床上爬起来,但是还没有动就坍塌到床上了。她动不了了,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似乎是别人的错安到她身上了。更恐惧的是她的头,突然之间就重了成千上万倍,就像把一座山灌进脑袋里去了,沉沉地压在脖子上。她颓然地伏在那里,她知道了,昨晚她确实喝醉了。这就说明,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一杯水递到了她面前,她看着那只拿杯子的手就知道是张以平。她闭上眼睛以示拒绝,似乎喝了他那杯水就是向他投诚一样,有失气节。张以平说,快喝点吧,你胃里早就空了。没见过像你这样喝酒的,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怎么把你扛回来的吗,后来我实在扛不动了,喝醉酒的人一下子沉好多,我在路上雇了个农民工把你扛回来的。你一晚上不停地在吐,我一晚上都没敢脱衣服,就在这伺候你了。
孟青提扶着沉甸甸的脑袋,刚喝了半口水就又是排山倒海地狂吐,因为胃里没有东西,吐出的都是黄色绿色的胆汁,颜色看着有点骇人,因为像植物里挤出的汁液。孟青提一边吐一边带着报复的快感想,把肠子吐出来才好,吐给他看,就给他看。反正她的身体已经是这么备受折磨了,索性把他也拉进来和她一起受苦。都是他把她害成这样子的。胆汁也吐完了,她把脑袋重新挪到床上去,心里想着怎么审问他才合适。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张以平先开口了。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暮色忽然就开口了,他说,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们已经分手了,她只是来看看我,看看我就走了。孟青提想,这么说,这是一次偶然出轨?她不说话,心里盘算着对这样偶尔的出轨事件该怎样应对,是不依不饶地大闹一场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饶他一次呢?毕竟他们之间连个婚姻的契约都没有,没有任何外力上的保障,所以如果不依不饶,很可能会导致彻底破裂,但是如果太容易就过去了,他又断不会把此当回事,以后岂不是更有恃无恐了?
她正在这里盘算的时候,却听见张以平又说,如果你这次不来我和她也就真没什么了,她走了,回她的城市里继续生活,可是你突然出现刺激了她,她昨天哭着喊着绝不和我分手,还说要辞职来西安工作。孟青提一听,忽然就慌了,因为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她才准确无误地明白了,无论怎样,她都是不能和他分手的。她绝不能让他被另一个女人突然抢走。如果没有这节外生枝,她也许还要多出些难题刁难他一番,以便让他长个记性。可是突然之间,形势急转直下,她竟然失去主动权了。她挣扎着爬起来,问了一句,那你还爱她吗?他静静地看着窗外,不说话。她一下子就更慌了,他居然连否认都不屑于否认了?她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那你爱我吗?他继续沉默了几秒钟才说了一个字,爱。她把半截身体从床上抬起来,像个刚从战场上爬下来的重伤的士兵,她仰着脸看着他,泪流满面地说,那就是说,两个你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