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15/17页)

我彻底的坍塌不是因为我离开了一所没读完的大学,而是在那一瞬间,我已经无法再去画画了。我多年来顽强支撑的东西从我身体最深处坍塌下去了。我流浪了半年,换了好几份工作,都和美术无关,居无定所,甚至有时候身无分文。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走到了吉祥街,我坐在路边静静地看着那些坐在玻璃门后的女人的时候,我突然之间变得通透明澈,我觉得这里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留在了这里。我想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这是我该得的。我活了下来。

我不是为了钱,我不是没有穷过,所有的贫穷我都能忍下来。我就是再穷,也不是为了钱。穷算什么?其实,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正是我的耻辱。我已经知道我和其他女人的生活一定会不同了,我将永远不会有丈夫和孩子,也不会再有她们所享有的任何乐趣和幸福。真的,我这么做,你不要以为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不是的,我终于获得了一种巨大的自由,一种别的正常女人绝不会理解的自由。我不再需要背负任何世俗中的恶名和诋毁,什么侮辱都动摇不了我,都侵蚀不了我,都近不了我的身。所有的规则和伦理还能把我怎样?

我几乎不再是人。

她坚硬而骄傲地坐在她面前,周身沐浴在银质的月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羞耻,就像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骄傲这样果断地对付那个叫华明的男人。就是和他做一次爱,然后就彻底消失,这辈子他休想再见到她,他只配遥远地想起她,像谜一样终生去捉摸她,去回想她留给他仅有的一点回忆。只是,他再不可能见到她。无论她是生,还是死。

这还不够,这不足以让她平息疼痛和耻辱,她还要更彻底,那就是,自愿地,快乐地,九死一生地活着。为了供养她那一点点血液深处的尊严,她要永远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她要把更充沛更多的耻辱当作养料,维持着她残留的那点生命。她对整个世界说,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所有的悲剧在舞台上都很好很好,可是在普通的生活中,它为什么却荒唐得让人落泪。

因为它根本不像真的。

突然之间,她明白了,每个女人,都有可能在刹那间变成另一个女人。这一念之间的事其实就深藏在每一个女人的身体深处。只是对于多数女人来说,它根本没有机会复活。因为它代表着邪恶。没有女人会想,那代表着一种自由。

向琳坐在月光里默默地流着泪,脸上像挂着一条银色的溪流。郑小茉在今晚看到她第一眼起,其实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现在,她都知道了。

突然,她挺直腰抓住了郑小茉的手,我们出去玩一趟吧,我都想好了,我们去青海,去看塔尔寺和青海湖,走吧。青海湖边有油菜花,我们去看油菜花,去吃手抓羊肉,听说那边的羊肉都是清水煮的,连盐都不放。膻气足了才是真正地吃羊肉。再往东一点是甘南草原,我们也去那儿,我们还可以走得更远些,去看嘉峪关和沙漠。走,和我走。

她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直接告诉她,和我走吧。

最让她吃惊的不是郑小茉答应了她去青海,而是她最后提出,再叫上李湛云,他们三个人一起去。为什么?因为她还爱着那个男人?还是她想成全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她想再次撮合,修成好事一桩?不管怎样,她答应了。就仿佛是他们三个人之间,该有一个了结了。

两个月来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了李湛云的声音,竟觉得恍如隔世,甚至怀疑自己和这个男人真的有过什么关系吗?李湛云在电话里犹豫了几秒钟还是答应了。她不意外,她本能地觉得他会答应。他一定是为了见见郑小茉,他对那个女人的惦念终究要多于对自己的。只是他一个人根本不敢去见她。他怕痛。他其实更爱自己。

三个人到了西宁已经是晚上,就近找了一家宾馆,登记了房间,他们在餐厅坐下,竟是有说有笑的,打算先吃些晚饭就休息,明天再好好吃羊肉。晚上,两个女人住一个房间,李湛云在隔壁一个房间。两个女人洗了澡就躺在了各自的床上,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灯光是橘黄色的,落下两小团把两个人裹进去,就像两团琥珀。两个人就那样躺着,久久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觉得要说的话太多,只是实在找不到那第一句该说的话。找不到源头。不知道夜已经有多深了,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有些松了,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像更漏的声音,一滴,两滴,两个人数着这声音就像踩着更漏走过去了。不知道多久了,其中的一个说了一句,睡吧。另一个也说,是啊,睡吧。后来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三个人一起去了青海湖,晚上再回宾馆休息,打算明天去塔尔寺。这个晚上,三个人出去四处找羊肉吃,最后果然找到了,看着像小山一样堆在面前的羊肉三个人都兴奋得大叫起来,又要了黄酒,也不要筷子了,双手抓住就吃,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边吃边大声笑着,到了最后连脸都觉得笑累了却还是停不下来,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就好像真的有很多好笑的事情等着他们去笑,连明天都等不了,就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