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13/17页)

这是张招聘广告,内容很简单,校园西门外的一家手绘工艺品店要招聘一名绘画师,允许兼职,会手绘画。下面是联系电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拨通了这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礼貌而冷漠,和我约好第二天下午三点见。这个电话打完我就回了宿舍,坐在窗前开始吃晚饭。晚上还有两份家教要带。

因为很少走西门,我没有留意过这间工艺品店。第二天快三点的时候我向西门外走去。果然有这样一家小店,笨重的雕花木窗,门上是竹帘,竹帘上方挑着一盏青纱灯笼。透过那扇竹帘向里看,却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里面依稀有人影,便站在外面向帘子里面多看了几眼。挑起帘子进去的一瞬间突然有些在水底的感觉。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青色的,像瓷器上的光泽,有些微微地冷。阳光正透过竹帘落进来,落到屋子很深的地方。那些光线被竹帘斑驳地割成了一缕一缕,又散落在了地上,落在挂着的那些像水草一样柔软的衣服上。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看清屋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清男人面孔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华老师。这个叫华明的男人是艺术系的老师,我曾旁听过他的课。

听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甚至看不清他的脸,我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水,在岸边看着他落在水中的影子,他的一切是模糊的,只有声音是无比清晰而具体的,穿过偌大的教室直直落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就觉得在这间教室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真正听他讲课。

他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见过你的画。画得还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为了报复他那点傲慢,我说,很小,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我的叔爷就是个民间艺人,会画画。他的母亲就是我的曾祖母在那个村子里就是以心灵手巧出名的。他从小跟着他母亲画画,而我从小就跟着他画画。他给别人家画门窗画家具,冬天的时候扎灯笼。因为穷,他最后娶了个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也都是傻子。他常年给人在油漆上画画,挣点钱给母女三人盖起了两间瓦房。垒起了围墙,用木栅做了院门。院子不大,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甬道,其余的地方种着果树和花。秋天的时候他种了一院的菊花,有早开的已经凋落了,失去水分的花瓣柳絮一般地飞满了整个院子,铺满了花丛中的那条石子甬道。更多的菊花在一夜之间悄悄开放,花香在阳光里发酵,闻起来有些陌生。

我说,我很多年都记得那条石子甬道,因为我亲眼见过那条甬道是怎么铺成的。他一个人在河边天天捞鹅卵石,一网兜一网兜地背回去,在院子里晒干,然后母女三个就坐在院门口的大石板上,用铁锤把那些卵石一块块敲碎,你知道吗?是一块块敲碎的,每个黄昏我都能看到他的两个傻女儿举着笨重的铁锤敲那些卵石,她们敲得很认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每个黄昏里都响彻整个村庄。后来他就用这些碎石子一点一点地铺了那条甬道。在两边种上了菊花。这是他用尽全力为母女三人准备的遮风避雨的房子。他爱她们。因为他常年给人在油漆上画画,常年和油漆打交道,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得淋巴癌死了。他的两个傻女儿都很快嫁了人,出嫁的时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

我说,我们家的几代人里都有人会画画。

我突然停住,再不想往下说了,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我其实是在虚弱地告诉他,我的整个家族里都具备着这种艺术基因,这一切到了我身上只不过是遗传。很多年里我确实是这样去想的,我爱我那些贫穷卑微的亲人,我亲眼见过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可是当我把这一切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却发现这些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卖弄。原来我最早就在担心被他看不起。我怕了,这么多年里我早就怕了。我其实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一个从农村出来连谋生都解决不了的孩子想学艺术?我想,也只有一个从小村庄里出来的女孩子才会这样吧,把自己身上那仅有的一点点优势无限夸大,无限珍惜。想让这一点点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此后的每个下午在上完两节课之后,我就从西门出去,画两个小时的手绘画。有时候在中式的衣服上,有时候在长裙上,在手提包上,甚至在围巾、手帕上。图案都是些固定的图案,有的是彩色的,有的干脆就是在白色丝绸上用毛笔画几枝墨竹。我趴在桌上画,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灯,罩着蛋青色的竹灯罩。灯光落在雪白的丝绸上便像落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有时候有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进来都要围过来看一会儿,看的时候,男男女女都是屏息静气的,连走路都是轻轻的,像生怕打扰了我。我不抬头看那些围观的学生,却分明感到了他们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手上。目光里带着些好奇和友善的暖意,我便有些细细的喜悦,在身体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流动着。我喜欢这一切,好像我多年来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