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14/17页)

那个下午之后,我在店里就再没见过华明,只有那个女人守着店。然而我发现我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华明的身影。我能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他的背影和声音,他出现的时候似乎别的所有的人都是不存在的,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太与众不同了,多么嘈杂喧嚣的人群都不能把他淹没,他都那么醒目凛冽地站在人群里。我又想,这校园里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女生这样注视过他。看着他渐渐远去,他的气息在空气里渐渐消散,然后一种奇怪的疼痛在我身体里弥漫开来。我知道,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同时我又告诉自己,这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居然是他主动约的我。我惊讶而惶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候我怎么能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我以为那不过是爱情,其实那不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走进他房间的一瞬间里我有些眩晕,浓烈的油画颜料的味道像金属一样重重地向我砸过来,屋子里到处是画,大大小小的画框从地上到墙上到处都是,堆积如山。有一张巨大的油画用的是浓墨重彩的色块,隐匿的人形,街道和楼房,诡秘而阴森的尖顶建筑,像淹没在伦敦的大雾里。他看到我站在画前就解释说,这是在伦敦大学上学期间画的,那时每天在伦敦的大雾里写生。后来就根据写生的印象画了这幅画,舍不得卖掉,就一直留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礼貌甚至算得上是温柔,但底下却是一点坚不可摧的优越。其实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对他的爱是多么卑微,可是,我停不下来。

我和他开始了不规律的约会,每次都是他告诉我什么时间,去哪里。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幽禁在后宫里的宫女,无常地等待着他的召唤。可是每次他约我的时候我还是要去。因为我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见到。他的周身被一种坚不可摧的优越和从容包裹着,这种东西是我一生都来不及拥有的,最后伤你最深的东西一定是你最缺的东西。

我竭力用一种循序渐进的节奏和他保持着联系,避免太近,然而我开始感觉到了他的冷漠。他约我渐少,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了,他不联系我,我日日夜夜地等着他的电话他的短信,哪怕就一个字。那是一种石沉大海的渺茫和绝望,我像一尾火上的鱼一样被煎烤着。我被煎烤着的不仅是爱情,还有尊严。

直到那天晚上我从店里出来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不知不觉绕到了他的楼下。我向里面看了看,华明的屋里灯是亮的。前几次路过的时候都是暗的,说明今晚他在家。我突然有些喜悦,走上去敲门,门不开,我心里一紧,就更固执地敲。我是多么不够聪明。我一直想用一点什么去拯救自己的尊严。就那么一点。门终于还是开了,华明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时屋里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也穿着一件白色睡衣走了出来。她穿好衣服和我笑笑就走了。

我也应该走的,我应该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离开,可是,我还是没有走。我竟愚蠢地说,你怎么能和别人在一起?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和别人在一起?我说,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他笑,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想着靠一个男人改变你们的后半生,有的投怀送抱,有的故作矜持,目的还不是都一样?你身上是有些灵气,但你想以这点东西就套牢一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不是我说,你们农村的孩子还搞什么艺术?你们的成长环境就决定了你们根本不可能真正做这个。你们从小就是穷怕了的,你们一定会急功近利。就像你给我讲的你们家族里的那些故事,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根本,就不叫艺术。你知道吗,你拔高了你自己。其实你和想象中的自己根本是不一样的。

真相终于浮出来了。这才是华明。他以为只有他英国皇家学院的教育是懂得艺术的,他以为民间所有那些卑微的贫苦的生命和天赋都是蝼蚁,都是尘埃,根本就不配向往艺术。我吃各种苦去虔诚供养的一点东西在他眼里却是这样。我不问家里要一分钱,熄灯后我在走廊里画画到半夜,大学三年里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卑微的。我几乎要冷笑,但我的眼睛里一滴泪都没有。是时候了,这个夜晚我一定要和他做个了断,用最适合的方式。我第一次留在了他家里,过夜,我和他第一次做爱。是我和男人第一次做爱。半夜,我悄悄穿上了衣服,向黑暗中走去。

路上我坚硬到了没有一滴泪。此后我很久都流不出泪来。他以为我不过就是和他做一次爱吗?我再不会到这里来了,就算我只是他生命中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而他无论怎样再不会见到我了。两天后,我办了退学手续,在一个黄昏,离开了我的大学。我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