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19/23页)
她面颊发烫,继续前行,穿过油橄榄林和麦子地,绕过一棵桉树来到修道院,那棵桉树的清香比油橄榄更加馥郁。铁门两侧是一圈石头高墙,门内有一个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面有几丛花朵绽放的灌木和一栋两层刷上石灰的楼房。她穿过院子,眼前赫然立着另一扇大门——显然这才是正门,她刚才经过的那扇门只是第二个出口而已——意在表明教堂至高无上的地位:修道院、围墙、侧门;油橄榄、麦田、乱石土地,皆得俯首听命。教堂屋顶闪闪发光,与如火的落日交相辉映。凯特朝那一扇她如今可以肯定是后门的大门敲了敲,马上被笑盈盈地迎进里面。起初迎接她的是一个黑袍修女,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两个,不一会儿就聚了一小群,她们全都知道她是谁,准是过来探望病人的。她被领着走过院子,来到一个小房间,杰弗里躺在里面的一张铁床上,床头上方挂了一幅闪闪发光的《流血的心》,床头矮桌上摆了一尊基督受难像,石灰墙上挂了一个象牙十字架。
早上送进来后,药物使杰弗里越发不省人事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摸上去又冷又潮,身上的肌肉好像画的一样。她这一趟不如不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在那把伺候了许多人的椅子上坐下。修女们给她端来咖啡、蛋糕和一杯红酒,她们总是笑眯眯的,很高兴她能造访这里,给她们侍奉上帝的机会。过了一阵子,她谢过她们,起身离开。她走进教堂,里面安安静静,弥漫着祭品的香气,她原本想在这里坐会儿理理思绪,甚至可能想想做个什么祷告,看来此路不通:这个教堂虽然不大,无甚名气,无甚地位,却也装饰得金光闪闪,珠光宝气,所费之资区区几千子民吃饭看病还绰绰有余。这时冒出这个想法,能起什么作用呢:这是个古怪的想法,因为自己一身本事派不上用场,所以将满腹怨气转嫁于教堂——但出于逆反心理,她坚持己见,走出教堂,重新步入芬芳、温暖、亲切的黄昏,朝村子走去。
那条住户林立的小巷里,男人们已从田间归来。她很喜欢这里的黄昏,家家户户灯火绰约,令黄昏的气息顿时浓重了许多。这样的夜晚好美,好美,下午好,下午好[9]。走在黄昏路上,成群的孩子围着她跑前跑后,一直跟她到旅馆门口看见她走进去,才像受阻的鸟儿一样盘旋着飞离障碍物,叫着嚷着冲进茫茫暮色之中。
她到旅馆餐厅吃饭,一个上了年纪的牧师和她一起用餐。席间她获悉这位老人根本不是修道院期盼的医生,他俩的晚饭有一份又热又稠的汤、煎蛋、辣椒炒西红柿和炖榅桲。她请牧师替“她丈夫”诊查完后打个电话给她,对方冷淡地安慰了她几句,他觉得这么做无伤大雅,接着她回房静候电话。牧师打算像她那样走路去修道院,到了那里肯定会先向那群身穿黑衣的和善快活女子问明情况,然后再给杰弗里做检查。午夜时分楼下的电话铃声尖厉地响了起来,随后马蒂尼兹先生上来告诉她,胡安牧师认为年轻人得了黄疸病,不过也有一些症状和黄疸病不符,要等三天后当地医生来修道院例行出诊的时候,可能才知道具体病情。
她躺在床上睡得很不踏实,似醒非醒之间,在一个浅浅的梦之湖中,思想的影子仿若鱼儿一般,清爽敏捷地游弋其中。梦中一个离黑暗的北部乡村颇为遥远的地方,她和海豹正吃力地朝前走着。她醒得很早,只有一缕初现的灰白晨光划破黑压压的天际。她坐在窗边,静观村庄的苏醒。
不久,一个男子来到喷泉边,把手伸进喷泉,让水往脸上喷,接着在水流下方垂下脑袋,侧着脸喝水,微弱的阳光照着他棕色的脸庞。
一匹黑马从旁边小道溜了过来,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驱赶飞蝇。
一个女人走出家门,搬了把木椅子放在尘土中,然后返身进屋拿了菜刀、一个装了青椒的搪瓷盘子和一只塑料碗出来。她穿了一件欧洲贫寒女子常穿的破旧黑衣,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像坐下来很痛苦似的,接着把碗搁在膝头。她把搪瓷盘子贴着肘腕放好,然后将青椒片切入碗中。她很老了,是个疲倦的老妇,斑白的头发紧紧挽在脑后。她头脑里想的东西与凯特不谋而合:不对,可能搞错了,没准儿我会发现人家根本没那么老呢,待会儿就会清楚的——女子抬头径直看着坐在窗边身穿白色褶皱睡袍的凯特。女子笑了笑,凯特也笑了笑,知道自己露不出她那样的笑容:那女子的岁数当然不比她大,只是她像那匹马儿一样疲惫不堪。
凯特离开窗口换好衣服。餐盘送进来了,上面有咖啡、糖包和果酱。此时阳光满屋。她拉上窗帘遮住明晃晃的光线,屋里没书可看,只有几本买了快一星期的杂志,但怎么看都像盗版的货色。她想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村子里,怎么可能有正版货。她无所事事地干坐了许久才有胃口吃早餐。之后,她又睡了一觉,然后走路去修道院。杰弗里躺在石灰小屋里,地上洒了香水。修女一天要往地上洒好几次香水,湿润干燥的空气,使悬浮在修道院四周如同漂白过的布匹似的尘土降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