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7/10页)
前台的服务生扬扬得意,因为替她买到了一张《村居一月》[10]的门票。他们的选择明智极了,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扬扬得意的。
晚上八点,她已经就座于剧院的前排。剧院里座无虚席。这出戏一般放在小厅上演,观众都比较有档次,可如今是九月份,跟八月份一样属于日进斗金的月份。滚滚而来的是美金。观众多为美国人。他们都是冲着女主角来的,名戏名角。因为来者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来进行文化体验,大家都显得那么彬彬有礼,剧院的气氛相当沉闷。
《村居一月》具备自身的喜剧特点,属于上流社会的那种喜剧模式,富有生活气息,每大笑两三次,就有一场哭戏。但是你的心情必须跟得上剧情发展。其实,上次看这出戏的时候,就是四年前的那次,凯特非常入戏。她记得,走出剧院的时候,感觉好像享用了一顿美味佳肴一般。
凯特和迈克尔经常上剧院看戏。要是隔了一阵子没去,就会有种玩忽职守的感觉,好像没有完成应尽的责任。他们通常是夫妻两人去看,或者邀上好友一同前往,因为孩子们更喜欢看电影。他们常去看那种新式剧目,有时观众演员不分彼此,有时人们一丝不挂,有时演员故意对观众出言不逊;或者看老戏,像莎剧,去感受导演独特的个人视角,看这样的戏,如同聆听他人优美地朗诵自己耳熟能详的诗作。要说看戏的感受——挺好的,虽然称不上极好——感觉就像吃得很好,能够填饱肚子,满足一天所需,维持身体需要,可还是吃不饱,需要再加一点东西。加什么呢?不过,这样的戏剧一般来说能够填饱看客的肚子。易卜生、契诃夫、屠格涅夫——看他们写的剧本,就像看自己的烦恼人生,幕幕栩栩如生。
“俄国味儿真浓啊。”周围的观众低声嘀咕,言下之意就是这出戏太小看观众的人生阅历了。否则他们就会说:“就像我们,对吧?”
凯特的确觉得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在家忙活的那些事儿,和她十分相似。说准确点儿,这是她上次看这出戏的想法。或许卧床了这么久,刚起床就跑到剧院看戏是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女子引人注目地坐在剧院前排,引来不少观众对她行注目礼。有的人一半时间在看她,一半时间在看戏。她显得格格不入,怪模怪样,像虚构的人物一样,穿着粉色袋子似的裙子,腰间随便系了一条黄色丝巾,头发乱蓬蓬的,有红有白,憔悴的脸蜡黄蜡黄,瘦骨嶙峋,两眼冒着愤怒的火光,嘴里嘟嘟囔囔:“噢,垃圾!有俄国味儿,胡说吧?哼,全都是扯淡!”她一面嘀咕一面在位子上扭来扭去。
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说:求求你,我能有什么希望?上帝呀,千万别让我讨厌自己!——看台下这个可怜的人儿,虽然明摆着是个有钱的主儿,买得起戏票看戏,却对着演员大声嚷嚷,口气那么焦急,就像跟熟人说话一样:“哼,扯淡,扯谈,你有什么理由说这样的话?”
她想,她看事情的角度肯定有问题。因为尽管她离戏台不过一步之遥,却好像自己身在遥远的地方。她一直想方设法摆脱自我,关注他物,或者换种参与方式,因为她忘不了以前看这出戏的感受,知道自己此刻的情形与上次大相径庭。她感觉好像真的是从望远镜中眺望台上的人物,他们是如此与众不同,距离现实中的她又是如此遥远。可是,上次她坐在剧院里的时候,还说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就是她。那时她想:在这个世上,有谁不能一眼认出她来呢?
这个嘛,首先,在西班牙的那个小村子,就是她和年轻情人杰弗里刚刚去过的地方,那里的人就不行。他们不行。那些女子和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的相同之处就在于:人们都认为她应该只有二十九岁,或者像屠格涅夫所说,她只有二十九岁,但她的思想和行为——饰演她的演员——却像五十岁的妇女。一个想到自己要慢慢老去故而抓住青春不放的女子。显然在十九世纪,穷人家的女人是老得非常快的。你难以想象现在的一个二十九岁女子会那样行事,她不会把与学生的恋情看成精神上的付出,绝对不会。
要在当时,她们都会做什么呢?是啊,做什么呢?垃圾,全都是垃圾——哦,当然不是指演员的表演,不是指剧情,这些东西都很棒,棒极了。“你们演的真好!”她对着演员大声喊道,似乎像她这么强烈的评论性观点会改变他们。可是他们一如既往演自己的戏,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几英尺之外的疯女人。
是的,演得多好啊。四年前的她看完此戏还局促不安,觉得戏中说的就是自己。看到这个自欺欺人、爱慕虚荣的可爱女子,她的心里非常不舒服。那女子就是所有观众的镜子,是所有人眼中的焦点,只是如今突然发现她的力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