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9/10页)
他想,或许有一天能如他所愿,那些动物面具也将从他身边所有人面前消失,接下来——是啊,会出现什么呢?
接下来,狮子将与羊羔共眠,毫无疑问,所有这些滑稽的想法再也不会跑进人们的脑子,包括那些以前的想法:“进步的”、“开明的”、“智慧的”——或按劳分配的或各取所需的,因为那些想法起不了任何作用,它们改变不了任何事物。台上的那些东西曾被一场革命赶下台,而那些玩意儿他们现在仍在看,丝毫未变,同样的想法在人们脑海中翻来覆去地重复,很快便哼哼唧唧地想恢复原貌,如同众多带刮痕的老唱片,因为大家终将意识到,头脑中那些反复出现的摩擦难以忍受,因为那些重复毫无意义。他们会结束这一切。他们别无选择。
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穿着精致的绿衫——当晚第三件绿衣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同情的眼泪爬上凯特的眼睛。
为了把戏演得这么出彩,把这些众人应该唾弃谴责的荒唐丑行刻画得这么惟妙惟肖,那些聪明过人、才华出众的男男女女,耗费了多年心力,奋力拼搏、刻苦钻研、不气不馁,靠着希望和乡村剧院的菲薄收入生活。他们吃尽了苦头,就是为了这个,艺术的巅峰时刻: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拖着裙子,痛苦地走在肮脏的木板上,对年轻的情敌说:想想吧,咱俩的秘密——都是我的错,我知道——咱俩的秘密已经被家里的两个男人知道了——咱们就别相互指责了,是不是该想想办法保全自己?你该不会忘了我是谁,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吧?
哦,是的,应该让游人听听这样的话。
可是,她此刻的想法得从心里抹除,因为她以为是大骗局的东西,别人都认为是好东西,况且,她以前也一直认为它很好。不难推断,一旦生活恢复正常,进入习惯的环境,回到家里,穿着拖地长裙走来走去,白皙的手腕撑着精巧的花边阳伞,她还会认为它很好。
最后努力一下,我就自由了。和平与自由,我是多么渴望你们啊。紧接着,全体起立鼓掌,用我们在剧院的方式鼓掌,似乎掌声是由演员希望被认可的需要和观众认可表演的需要引发的——手掌拍了又拍,响声雷动——这个评价独立于台上的表演,是两码事,与内容是美是丑,是否可圈可点,毫无关系。大有关系的是那种仪式,确认对自我的认可,对观众上剧院看戏和演员出演该戏的认可。奇妙的仪式。奇妙的事儿。
凯特和大家一起鼓掌,喊道:“好!”——与后排和顶层包厢的一些热情观众一样——她回头朝身后那个冲她直皱眉头的猫女,(也许是因为她现在使劲鼓掌喝彩,之前却说坏话?)做了个鬼脸,然后随着人潮涌到街上,这时候的观众已将动物面具丢弃,又变成平常男女了。
她执拗地等着出租车,发现不止一辆车看见了她——路边这个疯女人——却选择绝尘而去。终于有辆的士停了下来,司机说:“才不过几百码的距离呀!”她说:“是,我知道。可我生病了。”于是她被送到酒店,像罪犯一样走过门厅,一心希望没人看见她。但是,他们肯定看见了她,一个个脑袋跟着她转。她走进房间,拿起镜子——她自然是浑身无力了,怎么也没办法再挺直身体坐上片刻——躺在床上瞅着自己的脸。
自早上以来,她那枯涩、粗硬、纠结的头发就乱得更不像样了,脸上老态毕露。这样的脸,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是一刻也容不下的。可以想象,她坐在镜前,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裙,将凉爽的黄瓜润肤露——俄国人酷爱黄瓜——抹在红眼眶下那片敏感淤青的皮肤上,说:“我正站在悬崖峭壁的边缘,救救我!”或者,在女佣替她解衣裳背后数不清的小扣子时说:“还有谁会这么不幸呢?”
很久以前,一个年轻姑娘仰面躺在床上,拿着镜子,仔细瞧着自己的脸,想:这就是他将看到的。
稍后他真的看到眼里的只能用“婴孩般的”或“动人的”字眼儿形容,尽管深褐色的眸子像极了哈巴狗的眼睛。
多年来,凯特因为在众多不同的镜子前,花了很多时间,所以当他的脸凑近自己的时候,她能够清楚地知道他看见的是什么。哦,倦容满面,低眉顺眼……难道她果真在镜前花了这么多年时光——累加起来当然有好多年!就像所有的女子一样。迷迷糊糊或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的确是女子选择了他,或允许他选择自己,因为他喜欢她那张被精心呵护、抚摸,轻轻转动的脸庞——对这个她不觉得奇怪,一点都不!她这一辈子,或自十六岁以来——是的,就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开始爱抚自己的脸蛋——对着镜子就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她。而如今,镜中的形象自行卷起,飞入角落,空留一张病歪歪的猴脸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