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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儿蓝莹莹的汽油烟气里站立了几秒钟。我仿佛觉得自己从极端的灼热降到了极端的冰冷。也就是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我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随后,我逐渐开始思索起来,跟思维一起来的,还有焦躁不安,对我听到的那些话的追忆,以及疑虑的揪心剧痛。

“我躺在树林里等着。海伦管那一排盲目凝视着暮霭的女人叫作‘哭墙’[57],这会儿正在逐渐散去了。没隔多久,她们绝大多数都踱回了营房里。天色越来越暗了。我直瞪瞪望着栅栏的柱子。它们都变成了黑影,随后在这些黑影中间,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黑乎乎的人形。‘你在哪儿啊?’海伦轻轻悄悄地低语着。

“‘在这儿!’

“我一路摸索到她那里。‘你能出来吗?’我问。

“‘过一会儿,等她们都走了之后。等等。’

“我爬回在树林里躲的那个地方,如果有人用手电筒往树林里照射,那个距离正好是看不见的。我躺在地上,吸进一股使人陶醉的落叶的气味。吹起一阵微风,我周围发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千百个密探正在朝我这里偷偷爬过来。我的眼睛对四周的黑暗渐渐习惯了,我看见海伦的身影,在这身影上端,模模糊糊的还有她那张苍白的脸。我辨别不清她的五官。她靠在有刺的铁丝网旁边,如同一朵开在乌黑植物上的白色花朵。随后,她又好像是一个从黑暗的过去显现出来的无名的黑色人形。她的脸——因为我辨别不清她的五官——变成了天下所有受苦人的脸。稍微离远一点,我隐隐约约看到了第二个女人,就像海伦那样站着,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她们站在那儿,像是一排支撑着一顶忧愁与希望的华盖的女像柱。

“这个景象几乎是叫人难以忍受的,于是我不去看了。等我重新观望的时候,那另外三个人已经悄悄地不见了,我只看见海伦俯下身子,正在使劲地拉着那有刺的铁丝网。‘把它扳开。’她说。我踩着最底下的一股铁丝,把上面的一股扳起来。

“‘等一下。’海伦低声说。

“‘另外那些人到哪儿去啦?’我问。

“‘她们都回去了。其中一个是纳粹党。我之所以不能早一点走过来,就为了这个缘故。她会出卖我的。她就是那个哭的人。’

“海伦把短外套和裙子脱掉了,从铁丝网眼里递给我。‘我绝对不能撕破这些衣服,’她说,‘我只有这么一套衣服了。’

“我想起一个穷苦的人家:只要孩子们不把袜子撕破,那么擦破他们的膝盖也无所谓,因为创伤可以治疗,而袜子却非得花钱去买不可。

“我手里触摸到她的衣服。海伦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从两股有刺的铁丝中爬了出来。她的肩膀给擦破了。鲜血在她皮肤上流着,如同一条细细黑黑的蛇。她站起身来。‘你以为咱们能逃跑吗?’我问。

“‘到哪儿去?’

“我没回答。去哪儿呢?‘到西班牙,’我说,‘到葡萄牙,到非洲。’

“‘来,’海伦说,‘来,咱们来谈谈这件事吧。从这儿出去,没有证件是不行的。所以他们才戒备得不那么严密。’

“她抢在我前面,走进了树林。她几乎全身赤裸——神秘,又十分美丽,在巴黎时候曾经是我妻子的海伦,此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仅仅勾起一种甜蜜而又痛苦的回忆,使我的皮肤由于期望而感到颤抖。从女像柱的雕带走出来的这个女人,几乎没有名姓,仍然沉浸在九个月的奇异生活中间,这一段时日胜过那平凡生活的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