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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已下了水,拴在一条短绳上,荡漾起伏,西尔维用石头压住绳子。她把船拉到岸上,掉了个头,让我可以跨过船舷,无须沾湿脚。

那是傍晚时分。天空像一颗对着光的鸡蛋,隐隐生辉。湖水灰蒙蒙的,波浪竭尽所能地上涌,连绵不断。我侧身躺在船底,把手臂和头搁在开裂的木板座位上。西尔维爬进来,双脚分立在我两侧,站稳,转过身子,用桨把我们撑离湖岸。接着,她开始探身、摇桨,探身、摇桨,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躺着,像荚果里的一粒种子。浩瀚的湖水在我头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感到我们的生还归因于我们的纤薄,感到我们像枯叶一般,翻飞过凶险的激流,之所以没有倾覆,是因为承载我们的废墟旨在迎接更宏伟的事物。

我漫不经心想着我们可能会倾覆的可能。毕竟那是世界的秩序,水会渗过荚果的缝隙,不管能闭合得多紧、多密封,生来都注定要破裂。那是世界的秩序,外壳会脱落,而我,中间的那一小点,那粒沉睡的胚芽,会膨胀扩张。譬如说,拍打船舷的水泼溅进来,我膨胀、膨胀,直到撑破西尔维的外套。譬如说,水和我把划艇压沉到湖底,我,奇迹般,血盆大口地,把水饮入每个毛孔,直到最后一条黝黑的脑沟变成细流、满溢为止。鉴于注满空间、迫至充塞和溃决是水的天性,我的头颅会异常鼓胀,我的背会对着天空隆起,我的巨型身躯会使脸颊生生顶着膝盖,无法动弹。随后来临的大概是某种形式的分娩,可我的第一次诞生几乎名不符实,我怎么会对第二次有更高的期许呢?唯一真正的诞生是一次终结性的,让我们脱离水中的黑暗,停止思考水中的黑暗,可这样的诞生能想象吗?毕竟,思考是什么,做梦是什么,不就是泅水和流动,以及似乎是由它赋予生命的画面吗?那些画面是最痛苦的。站在漆黑的屋外,望着一名女子在亮灯的房间里端详窗户上她的脸,朝她丢一块石头,打破玻璃,然后眼看窗户又自行弥合,嘴唇、喉颈和发丝的明亮碎片,重新天衣无缝地拼合成那个陌生、冷漠的女子,那多教人难受。看见一面破碎的镜子愈合,照出一个做梦的女子在绾起头发,那多教人难受。在这点上,我们发现自己与水格外相似,和水面的倒影一样,我们的思念不会承受改变的冲击,不会承受永久的迁移。思念以表面看似的轻薄嘲弄我们。假如那是更实在的物质——假如它有重量和体积——它会下沉或被平常的水流冲走。可思念萦回不去,不受这世界蓬勃、毁灭的能量左右。我想那必定是我母亲的计划,划破这明亮的表面,潜入底下,向着最深处的黑暗航行。可她人在这里,在我目光落到的任何地方,以及我的目光背后,完整又支离。一个动作的一千幅映像,永远无法驱散,一直浮现,不可避免,像个溺水的女人。

我睡在西尔维的双脚之间,在她伸出的手臂下方。偶尔,我们中的一人开口讲话;偶尔,我们中的一人作出应答。我肋下的空洞处有一汪水,水几乎是暖的。“指骨镇。”西尔维说。我起身,坐在脚后跟上。我的脖子僵硬,臂膀和手发麻。岸上有一小片稀少零星的灯火,但仍相距甚远。西尔维把我们摇到了桥边,她正在努力操持船桨,防止激流把我们冲下去。

我很熟悉那座桥。它始于湖岸上方,比水面高出三十英尺左右。桥体上生锈的螺钉和涂了焦油的桩子,历历在目。从近处看,桥的构造粗陋简单,但隔着距离,桥长和湖的壮阔使桥显得脆弱纤细。如今,月光下,桥在我们头顶若隐若现,通体乌黑,黑得像烧焦的木头。当然,每根桩子和大梁之间,波浪翻滚、拍打、涓涓流淌,持续、亲密、迂回,好像黑屋里的啮齿动物一样以所有者自居。西尔维将我们往桥外划了几英尺,随后我们又漂回去。“西尔维,我们为什么待在这儿不走?”我问。“在等火车。”她说。假如我问我们为什么要等火车,她大概会说,想看看火车,或说,为什么不呢,或是,既然来了,不妨看一下火车经过的情景。我们的小船颠簸摇晃,我惊骇于身下流动不止的水。假如我跨出船舷,脚会落定在哪儿?说到底,水简直和虚无一样。它与空气的显著不同,仅在于具有泛滥、浸润、淹溺的特性,而且就连这点差别可能也是相对而非绝对的。

在我的外祖母没有醒来的那个早晨,露西尔和我发现她蜷缩侧卧,两只脚抵着一团皱巴巴的被褥,手臂上扬,头后仰,发辫拖曳在枕头上。她仿佛溺毙在空气中,跃向了苍穹。我的外祖母,在云层封盖住灾难过后那么久,在种种救援的希望已遭遗忘后那么久,终于冲破水浪的泡沫时,在那几个逗留不走的办事员中间,到底激起了怎样的欢乐,如此高抛有绉绸镶边的帽子,如此热烈地用戴着手套的手击掌。他们想必是忙不迭地冲上前去,用自己的外套裹覆住她,也许还会拥抱她,他们每个人,无疑都因有感机遇非同小可的意义而心潮澎湃。我的外祖母会扫视各个岸边,看看天国和爱达荷州有多么相像,在壮大的人潮中搜寻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