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第4/5页)

“老婆婆,你这么热爱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呢?”我把脑子里的这个问题向她提了出来。

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继而若有所思,又感到困惑不解。“我忘了,孩子,一切都乱了套。我一上来把自由看成这个,后来又看成那个,弄得我头晕目眩了。我捉摸,自由嘛,也不过就是脑子里想到啥就能说啥,可这事儿并不容易,孩子。短短的时间里我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像是总在发烧。一走路头就发晕,就要摔倒。要不然就得怪我这些儿子;他们会放声大笑,他们要杀绝白人。他们一肚子仇恨,他们就是那样子的……”

“可自由是怎么回事呢?”

“别问我了,孩子;我头都痛了!”

我走开了,也感到有点头昏。我没有走远。

突然间,老太婆的一个儿子,六英尺高的彪形大汉,出现在我面前,抡起拳头就揍我。

“怎么啦,伙计?”我喊道。

“你叫我妈哭了!”

“怎么会呢?”我边说,边闪开他的拳头。

“你问她那些问题,她就哭起来啦。滚开,别再来。下次碰上这种问题,问你自己!”

他那只手像冰冷的石头,一把抓住了我,手指头卡住了我的气管。我想我都快憋死了,这时他才松手放我走。我踉踉跄跄,昏昏沉沉。狂热的音乐还在我耳边作响。天黑了,我头脑清醒了。我走进了一条黑洞洞的狭窄通道,仿佛听到那大汉的急促脚步声紧跟在我后面。我感到恼火,内心渴望平静和安宁,这一切我觉得我永远不会达到的。喇叭吹得嘟嘟响,节奏又是那么闹哄哄的。光这个也就够受的了。咚咚的鼓声像心脏怦怦跳动,淹没了喇叭的声音,堵塞了我的耳朵。我想弄点水喝。我摸着往外走,手指碰上了冷水管道,听到水在里面流动,但我没法停下来寻找,因为背后有脚步紧跟着。

“嗳,拉斯,”我叫道,“是不是你,是煞星?是赖因哈特吗?”

没有人应。我只听到身后咚咚的脚步声。我走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疾驶的汽车撞了我一下,随即呼啸而过,把我腿上的皮都擦掉了。

后来我总算走了出来,从声音的底层急速地回升到现实之中,又听到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天真的问话:

我造了什么孽

为何我

周身漆黑,如此忧伤?

起初,我心里有些害怕;这熟悉的音乐催促人们行动起来,采取那种非我力所能及的行动,然而,如果我在音乐的低层逗留,可能我就会行动起来。可是,现在我知道并没有什么人真心去欣赏这种音乐。我坐在椅子边上,满身大汗,似乎这一千三百六十九只灯泡都成了舞台上的弧光灯,而台上演的这出戏是由拉斯和莱因哈特坐镇的一场拷打。这音乐听得我精疲力竭——仿佛连续几天的饥饿之后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宁静,而我在这种状态之中屏息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能听到音乐中的寂静确实是一种奇特的享受。我感到自身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虽然对于这种冲动的刺激我并不能作出积极的反应。可是打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吸过大麻。这倒并不是因为吸毒违法,而是因为看到一眼看不到的东西就已经够了(这对于看不见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听到平常听不到的东西那就叫人受不了了;那就会叫人缩手缩脚,不敢行动。尽管杰克兄弟遭到了不幸,尽管兄弟会有过一段令人伤心的失败经历,我仍然相信唯有行动起来,才是办法。

请看这个定义:蛰伏是为公开活动作秘密准备。

除此以外,吸毒会使人完全丧失时间意识。要是那样,我就可能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眼看橙黄色的有轨电车,或者是急匆匆的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我却忘了躲闪,结果给那笨蛋驾驶员撞倒了。或者当行动的时刻来到的时候,我可能忘了从洞里跑出来。

由于独营电灯电力公司的厚意,我生活得挺愉快。人们认不出我,即使跟我打个照面,他们也认不出我。而且,毫无疑问,人们压根就不相信我的存在,所以就是给人发现我拉出一根线接到这座大楼,一直引到我地下的洞里,也没有什么关系。以往我被人追逐到黑暗之中,我也就生活在这黑暗之中。现在,我可以看见东西了。我照亮了我那看不见的状态的黑暗,也显示了黑暗的看不见的状态,于是我就演奏起我的与世隔绝的看不见的音乐。这句话似乎不对,是不是?然而事实却是如此。人们可以听音乐,因为音乐是可以听到的;除了音乐家之外,音乐是看不到的。我这样兴冲冲地谈论看不见的现象,是不是意味着我感到一股冲动,想把它用音乐表现出来呢?然而,我是个演说家,是个煽动家——我现在究竟是不是,我不清楚。反正我过去是,兴许将来还会是个煽动家。谁知道呢?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会导致死亡,看不见也不一定会致人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