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3页)

“这使我似乎躲在脑袋里,缩在眼睛后面暗暗地瞧着,就像在暴风雨中躲到了挡风墙的背后似的。我往外一望,只见凯特向我冲了过来,后面还拖着样什么东西。我想看看清楚,了解个究竟。我看见她的外衫被炉子刮了一下,露出了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我猜想是个木柄。可是她拿木柄干啥呢?我看到她正冲着我过来,显得挺高大。她像男人抡十磅雪橇一样挥着手臂。我看见她指节擦伤了还在流血,我看见那木柄勾住了她的外衫,把外衫掀了起来,这样我就看到了她露出的大腿。我看见她皮肤冻得乌青发紫。我看见她弯腰又直起,我听到她嘴里还在哼哼。我看见她不停地挥舞着,我闻到她身上一股汗臭。我看清楚了那发亮的木柄的形状,闹明白了她在用什么家伙敲打我。天哪!这一回我看见被子给钩住了,挑得老高,掉到了地上。跟着我看到一把斧头露了出来,明晃晃的,因为我几天前刚刚磨过。我蜷缩着身子好像又躲到挡风墙的背后去了。我喊道:

“‘不能啊,凯特——天哪,凯特,不能啊!’”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了,我不由得一惊,抬起了头。特鲁布拉德眼睛呆滞,直愣愣地盯着诺顿先生,似乎要把他看透,几个孩子像是做了错事,停止了游戏,朝着他们的爸爸看。

“求她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去求能调头的火车头。”他接着说,“我看着那斧头下来了,忽闪一亮。我看见凯特凶相毕露,我端起了肩膀,硬着头皮等着——好像苦苦地等了几万年。我好像等了很久,以往的一桩桩过错都记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又闭起,闭了又睁。我看到斧头正往下落,快得像一头六英尺长的公牛噗地倒在地上。在等的那一阵子,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像泡在凉水里。我看见了,天哪,我是看见斧头下来了。我把头一偏,不偏不行啊。不偏就给凯特完全砍中了。我动了一下。我本来不想动,可我还是把头偏了一下。除了耶稣基督,谁都要闪开的。我只觉得半边脸被砍掉了。像是一块热铅打到了脸上,真烫极了,可是并没有把我烧伤,只是使我麻木了。我躺在地上,心里却像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兜着圈子奔跑,后来又夹起了尾巴,周身里外都麻木了。我感到脸上的皮都没有了,骨头露出来了。我虽然感到疼痛、麻木,可我更感到轻松。这事我弄不懂,但我说的是实话。为了想多得到一点宽慰,我仿佛打挡风墙后面钻了出来,直向手提斧头的凯特奔去,我睁开了眼睛等她再砍。这都是真话。我要她再砍,我等她砍。我看她眼睛朝下瞪着我,一下抡起了斧头。举过了头,我马上憋住气,可是突然斧头停在半空中不动了,像是天花板里钻出一个人一把把它抓住了。我只见她脸一抽,斧头就往下落了,这次却是落在她的背后,掉在地下。凯特这时候呕吐起来了。我又阖上眼睛等着。我听到她呜咽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从门廊上摔到了院子里。她还在呕吐,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倒出来了。我再往下一看,马蒂·卢四周都是鲜血。那是我的血,我脸上流的血,我得起来,我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外面找凯特。她在木棉树的下面,跪在那儿,哭泣着。

“‘天哪,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做出了什么事啊!’

“她嘴边上挂着绿水,又是一阵呕吐。我去扶了扶她,结果她吐得更厉害。我站在她旁边用手捂着脸,想把血止住,心里在估摸着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我抬头看着早晨的太阳,巴不得马上会打雷。可是天气挺好,太阳已经出来,鸟儿啾啾地叫。那时候,就是天上闪电响雷,我被电击中了,也不会这么害怕。我喊叫道:‘发发慈悲吧,老天爷!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后来我就等着,可是天上一点儿云丝也没有,早晨的太阳还是火红火红的。

“可是一切照常,什么变化都没有。那会儿我心里很清楚,最倒霉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在那儿愣了半个小时。凯特站了起来,走进屋子,我还呆呆地站在那儿,衣服上沾满了血,苍蝇老叮着我。我也走了进去,想把血止住。

“我看马蒂·卢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我还当她死掉了。她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苍白得发灰,呼吸几乎也停了。我要想法帮她,可是我帮不了忙。凯特不跟我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我,我想她又在盘算着怎么把我弄死呢,可是她没有。她在给一个个小崽子穿上衣服,把他们送到威尔·尼科尔斯家去了。我只好干坐着看,啥也干不了。

“等她领了几个妇女回来看马蒂·卢,我还坐在那里没有动。没有人理睬我,只是打量打量我,好像我是台新式摘棉机。我难受极了,向她们说明事情是在梦里出的,可是她们斜着眼看我。我一下冲出了屋子,去找传教士,连他也不相信我。他把我赶了出来,说我是他见到过的最坏的人,叫我忏悔自己的罪,求上帝宽恕。我就从他家里出来了,想祈祷,又祈祷不了。我想啊想啊,想得脑子都快炸了。我想我怎么算有罪,又怎么算没有罪。我不吃不喝,晚上睡不着觉。最后,有一天夜里,天还没有亮,我抬头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我开始唱起歌来。我并没有要唱,连想也没有想唱,可就这么唱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我猜大概是教堂里唱的什么歌吧。我只知道末了我唱起了伤感的布鲁斯,那天夜里我唱的都是我从没有唱过的布鲁斯,我一边唱着这些布鲁斯,一边认定了一个事实:我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我没法可想,该怎么就怎么吧。我决定回去见凯特,还要见马蒂·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