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3页)
突然他伸手去掏他背心上的口袋,从座位的靠背上方递过了一件东西,使我吃了一惊。
“你看,年轻人,你能这么走运,读上这样一所学校,多半是亏了她。”
我端详着装在雕花白金框里的一幅着色的小画像,差一点把它从手上跌落。一个眉目清秀、令人喜爱的少女在看着我。她美极了,当时我想,她那么漂亮,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就自己心里所感受的极力加以赞美呢,还是应该装得礼貌一点。然而我似乎对她或者是对一个与她模样差不多的什么人,过去脑子里曾有过一些印象。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那柔软飘拂的衣服使她看起来这般美丽。今天,如果她穿上妇女杂志上常见的那种裁剪得当、机器加工、显露线条的乏味的紧身时装,她就会像一件经机器磨过的高价钻石一样,平淡无奇,缺乏生气。然而,不知怎么的,我当时受到了他情绪的感染,也有些激动。
“她太纯洁了,无法在这人世间生活,”他伤心地说。“她太纯洁,太善良,太美丽了。我们,就她和我两个人,去周游世界。到达意大利后,她病了。当时我不大在意,还继续旅行,翻过了阿尔卑斯山。到了慕尼黑,她就明显地消瘦了。在一次使馆举行的酒会上,她突然晕倒,世界上最好的医术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我只身返回,结束了一次痛苦的旅行。自那以后,我便一蹶不振。我不能原谅自己。她死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对她的怀念,都是为她树立无形的纪念碑。”
他沉默了,一双蓝蓝的眼睛凝视着伸向远方的洒满阳光的田野。我把小画像还给了他,心里揣摸着为什么他要把这样的隐私向我透露。这样的事我从来没干过;那太危险了。首先,假如你想获得什么,又把内心的活动像他那样告诉了别人,那就太危险了,因为你的希望一定会落空,或者即使得到了,也会给别人抢走,或者由于某种情况得而复失。其次,没有人能理解你,他们甚至会讥笑你,认为你太傻。所以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是件危险的事。
“你看,年轻人,虽然你从前没有见到过我,你却与我的生活休戚相关。你与一个伟大的理想,一座壮丽的纪念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假如你成了一个能干的农场主、厨师、传教士、医生、歌唱家、技师——不管你成为什么,甚至即使你无所成就,你也体现了我的命运。你得给我写信,告诉我结局。”
我在反光镜里看到他在微笑,倒松了一口气,此刻,我思绪纷乱。他是在和我打趣?他是在模仿书上人物对我说话,来试探我的反应?或者这位富翁是不是——我简直连想也不敢想——有那么一点儿精神失常?我怎么会告诉他他的命运?他把头抬了起来,我们的视线刹那间在镜子里相遇了,我随即低下了头,看着公路上鲜明的白色分道线。
沿路的树又粗又高,我们转了个弯。一群群褐色的鹌鹑拍打着翅膀向高空飞去,在田野上空盘旋,忽而又飞了下来,与棕褐色的大地融成了一体。
“你能答应告诉我我的命运吗?”我听他这样问。
“先生?”
“你肯吗?”
“就现在吗,先生?”我尴尬地问。
“随你的便,愿意的话,现在就讲。”
我沉默了,他的语气严肃,似乎非要我回答不可。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发动机哒哒地响着,一只小虫在挡风玻璃上撞得稀烂,留下了黏糊糊的黄色污迹。
“现在我还不清楚,先生。我才读到三年级……”
“你知道了就告诉我,行吗?”
“我一定尽力,先生。”
“那好。”
我很快地向反光镜瞥了一眼,发现他又在微笑。我想问他,他既有钱又有名,而且又帮助把学校办成了今天这个样子,难道还不够吗?可是我心里害怕。
“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年轻人?”他问道。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只是想您已经得到了您在寻求的一切。因为,如果我一事无成或中途辍学,我看那也不能说是您的过错。因为是在您的帮助下,学校才有今天。”
“因此你认为这就够了,是不是?”
“是的,先生。校长总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您获得了您自己的一切,您通过个人的努力获得了这一切,我们应像您一样,不断提高自己。”
“可那仅仅是我企求的一部分,年轻人。我有钱,有名气,有声望——这都是事实。可是你们伟大的奠基人所拥有的还不止于此。他有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依靠他的思想,依靠他的行动。他的所作所为影响你们整个民族。在某种程度上,他有国王的权力,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他有天神的威力。我渐渐相信,这比我的工作重要,因为我得指望你们。你对我很重要,因为如果你一事无成,我就在一个人身上失败了,生产了一只坏了一个轮牙的齿轮;过去似乎还不太要紧,但是现在我老了,所以……就非常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