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10页)
老巴比的声音忽然响亮了起来。他激动得开始在台上走动。他走走停停,边走边讲,边讲边比划。我怀着厌恶和迷恋的心情出神地注视着他。虽然这故事的内容有些我早已晓得,但我心里却有一股子劲头不愿意听那不可避免的悲伤结局。
“奠基人收了声,然后向前走了几步,眼睛里流露出了激昂的情绪。他高举起一只胳膊,准备回答众人的问题,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摇晃了起来。随后是一片混乱。我们急忙冲到前面,把他扶走了。
“听众都惊愕地站了起来。在一片恐慌和混乱中,有人呜咽,有人悲叹。突然,犹如一声惊雷,一记响鞭,响起了布莱索博士的声音。那声音既富有权威,又好像是给人带来希望的歌声。我们将奠基人平放在一张条椅上休息时,布莱索博士噔噔地在架空的讲台上走动,用低沉雄浑的丹田之音而不是用词句命令着。他本来不就是一名男低音歌手吗?今天他不也还是一名歌手吗?人们伫立在奠基人身旁,竭力表现出镇静,为了祈求他们的巨人不要倒下,他们随着他齐声唱出一首悠长的黑人歌曲——鲜血和白骨之歌:
“意味着希望!
“唱一支艰难和痛苦之歌:
“意味着信仰!
“唱一支谦卑和荒谬之歌:
“意味着忍耐!
“唱一支黑暗中斗争不已之歌,意味着:
“胜利……
“哈!”巴比高声感叹着,拍了拍手,“哈!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到他们的领袖复苏!”(他的双掌一击。)
“对他们讲话——”
(击掌!)“我的上帝,我的老天!”
“让他们放心吧——”(击掌!)
“那——”(击掌!)
“他只是由于没日没夜的工作而身心疲乏。”(击掌!)“对,打发他们走吧,让他们高高兴兴上路,分别时和每一个人友好地握一握手……”
我只见巴比按一个半圆形线路来回走动,嘴唇抿得紧紧的,由于激动,脸也抽搐了起来,他轻轻地合起了手掌,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
“啊,在那些日子里,在那些生气勃勃、艳阳高照、好似盛夏的日子里,他耕作了这大片土地,照看庄稼生根、成长。”
巴比只觉得不堪回首,声音在叹息之中渐渐消失了。他深深地叹息着,教堂里了无声息,人们都摒住了呼吸。我看见他掏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孤独感把我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我远远看去,贵宾席上听得入神的人们都在微微地摇头。巴比接着又讲开了。此刻,他的声音已脱离了他的形体。所以,虽然他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中断,他的话有节奏地涌进我们的心头,还在我们的内心萦绕不息。
“哦,是啊,我年轻的朋友们,哦,是啊,”他怀着极度的伤心接着说。“人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愿望描绘出绚丽多彩的画面,把飞翔的秃鹫当成高贵的雄鹰,看成咕咕低鸣的白鸽。啊,确实如此!但我心里明白。”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了,使我一惊。“尽管我内心怀着强烈而痛苦的希望,但我知道——知道这伟大的人物已经日渐衰竭了,临近了他幽冥的冬日;那一轮巨大的太阳在落山。有时人们会意识到这种情况……由于我感到了这一点,沉重的精神负担简直使我难以支撑,但我真该死,竟承受住了这个负担。可是奠基人的精力是那么充沛——哦,是的——我们在那小阳春的日子里从一个城镇赶到另一个城镇,不久我就把他的健康置之脑后了。可是后来……可是后来……可是……后来……”
我听他的声音又轻得像耳语似的了;他平伸出两只手,好像是在指挥乐队进入深沉而逐渐减弱的结尾。接着他的声音又高昂起来,清脆利索,不加渲染,说话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记得火车开动了,呻吟着爬上斜坡,进入深山。天很冷,窗边蒙上了冰霜的图案。火车的笛声凄然而悠长,好像是深山发出的叹息。
“在前面一节车厢里,在这条线路总经理亲自拨给的一节卧铺车厢里,奠基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得了莫名其妙的急病。我心如刀割,但是我知道太阳就要落山,老天给了我这个启示。火车在奔驰,车轮在铁轨上哐啷啷、哐啷啷地响个不停。我透过蒙上一层薄霜的车窗,看到了忽隐忽现的北极星。一会儿,好似苍穹阖上了眼睛,北极星顿然消失了。火车爬上山巅,车头像大步奔跑的黑猎犬,环着大山与最后几辆倾斜着疾驶的汽车平行奔驰。列车爬得越来越高,喷吐出灰白色的烟雾。不久,天黑了,但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