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辽兹(第10/20页)

至于柏辽兹对自然界的热爱,我就不详述了。正如普吕多姆先生指出的那样,这种热爱是像《浮士德的沉沦》这样的作品的灵魂;其实一切伟大音乐作品的灵魂无不浸透着这种对大自然的爱。除了贝多芬,没一个音乐家像他那样深刻地爱着大自然。瓦格纳本人也没意识到这种爱在柏辽兹心里激起如此强烈的情感〔42〕,更看不到这样受会何等饱满地浸透着《浮士德的沉沦》、《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特洛伊人》的音乐。

然而这位天才还有其他非凡的特点比较鲜为人知。首先就是他的纯美或唯美性。柏辽兹表面的浪漫主义很容易使人们看不到这一点。其实他有一颗维吉尔式的灵魂(维吉尔风格即田园的,古朴的,清俭的,拉丁时代农事的)。如果说他斑斓的色彩使人联想到威伯,那么他的构图则往往具有意大利人的温和与文雅。瓦格纳从没具有过这种拉丁意义上的对美的热爱。谁曾像柏辽兹那样透彻理解过这种南方的大自然,美丽妖娆的地形地貌与和谐流畅的动感呢?自格鲁克以来,曾有谁像柏辽兹那样如此清晰地窥透古典美的秘密呢?自《奥菲欧》问世以来,还没有人用音乐雕刻过一幅像《特洛伊人在特洛伊》第二幕中安德洛玛刻〔43〕入场那样的充满古典美的浅浮雕呢。在《特洛伊人在迦太基》中,埃涅伊特〔44〕的花香弥漫在爱意绵绵的夜里,我们能见到天空闪着星光,听到大海吐着絮语。柏辽兹的有些旋律就像雕像,像雅典建筑圆柱中楣的纯净线条,像美丽的意大利少女的端庄姿态,像回响着神灵笑声的阿尔巴尼亚群山那起伏蜿蜒的侧影。他不但感受到地中海沿岸的美并把她演绎成音乐,而且创造了无愧于这出古希腊悲剧的艺术形象。仅举出他创造的卡桑德拉就足够把他列入音乐史上最伟大的悲剧诗人行列。他的卡桑德拉同瓦格纳的布伦希尔德〔45〕形同姐妹,并驾齐驱;且她还具有出身更高贵血统的优势,其心灵高尚、意志坚忍、行为适度的优点连索福克勒斯本人也定会爱上她的。

柏辽兹的音乐自发地源于(古希腊、罗马)崇高的古典传统,这一点一直没有受到人们足够的关注。人们并没有充分认识到在所有十九世纪的音乐家当中,他是拥有最高程度的造型美感的音乐家。人们也不太承认他能写出优美的流畅的旋律。在当前盛行的认为柏辽兹缺乏旋律创作的偏见当中,魏因迦特纳偶然翻开《本维努托·切里尼》序曲的总谱,结果吃惊地发现,在这首只有十分钟的短曲子里,竟有四五支——而不是一两支——充满丰富变化和独创的旋律:

“我开始大笑,既为我发现了这一宝库感到开心,也为我发现了人们的判断如此狭隘感到悲哀。我在里面数出了五支主题,全都造型丰满,富于个性表现;且构造精妙,变化多端,渐次递进,达到高潮,然后以极富感染力的效果结束。而它的曲作者竟被评论家和公众胡说成创造力贫乏!从这天起,在我心目中的艺术共和国里,便又多了一位伟大的公民。”〔46〕

在此之前,柏辽兹早在1864年就写道:

“人们不难相信,甚至不用限制我只写一支短小的旋律作为一部作品的主题(那些最伟大的作曲家常常如此)我也总会力求把许多旋律写进我的作品。对这些旋律的质量、特点、独创性、魅力什么的,人们当然可以品头论足(用不着我来判断它们),但若否认它们的存在,则既不公平,也不明智。它们常常是大规模的,需要你站在宏观角度来审视;不成熟或近视的音乐视觉也许无法辨清它们的形态;它们也许又会由附属的枝节旋律陪伴,后者对于有限的音乐视觉来说,也许会遮住那些主要旋律的庐山真面目。浅薄的音乐家最终也许会发现这些旋律太不像那些被他们称之为‘旋律’的滑稽小玩意儿,而他们自己却两者都写不出来。”(《回忆录》)

而在柏辽兹的这些旋律里充满了多么丰富的变化啊:有格鲁克风格的抒情歌(如卡桑德拉之歌),有纯粹的德国浪漫歌曲(如玛格丽特唱的“爱情——炽烈的火焰”),有仿贝里尼〔47〕宁静愉快体裁的意大利风格旋律(《本维努托·切里尼》中Arlequin唱的小咏叹调),有宽广辽阔的瓦格纳式的乐句(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终场),有民歌(如《基督的童年》中的牧羊人合唱),还有形式最自由最现代的宣叙部(如浮士德的独白)。这最后一种体裁是柏辽兹本人的发明,特点是展开充分,轮廓柔韧,层次丰富微妙,错综复杂。

我说过,柏辽兹具有表现悲剧性忧郁性格、对人生消极逃遁以及临终前精神极度痛苦的罕见天赋。一般来说,你可以称他是个伟大的哀歌(或挽歌)作曲家。昂勃罗斯(Ambros)是个洞察力敏锐且不带偏见的评论家。他说:“柏辽兹是个用内心的喜悦和深层的情感来感受生活的音乐家。所以他感受到了别的音乐家(贝多芬除外)以前从没有感受到的东西。”海涅把柏辽兹的独创性看得一清二楚,称他是“一只巨大的夜莺,一只像老鹰那么大的云雀”。这么比喻不仅形象,而且十分贴切。柏辽兹巨大的创作力服务于他那颗孤独凄凉同时又温柔细腻的心;他一直没有贝多芬、亨德尔、格鲁克甚至舒伯特的那种英雄气概。但他具有一位翁布里亚画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