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辽兹(第12/20页)

柏辽兹在1852年致信C. 洛伯说:“音乐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富诗意、最有力量和最有活力的一种。她也应是最自由自在的一种,可她目前还不是……现代音乐就像古典神话中的安德洛墨达〔55〕。赤身露体,圣灵般地美丽。她被铁链绑在大海岸边的巨岩上,等待获胜的珀尔修斯〔56〕来救她。后者将解开捆她的锁链,并把那被称为Routine(‘惯例,老一套,固定程序’)的妖怪砸烂。”

他的使命是要把音乐从其有限的节奏和禁锢它的传统形式及规则中解放出来〔57〕;其中首先需要把它从语言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并把它从隶属于诗歌的屈辱地位中释放出来。柏辽兹在1856年致信维特根斯坦公主说:

“我赞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音乐。是的,我想让音乐骄傲地自由驰骋,像个胜利者那样至高无上。我想让她随心所欲,使之不再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但她必须依靠亲自迎战——而不是依赖她的助手——去夺取她的胜利。我希望音乐在可能的情况下配有好的诗文,有像军队准备打仗那样排列整齐的诗行。但是,她必须像拿破仑那样亲自上阵面对敌人;她必须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身先士卒,走在(古希腊)方阵的最前头。音乐太强大了,她有时可以不靠(诗文)援助而征服(人心);因为她有权站在美狄亚〔58〕(Medea)身边一同宣布‘我,我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

柏辽兹激烈抨击格鲁克的不敬理论〔59〕和瓦格纳把音乐沦为语言的奴隶的“罪恶”。在他看来,音乐就是最高境界的诗,没有谁还能当她的主人〔60〕。因此,柏辽兹不断增加纯音乐中的表现力。比较瓦格纳与柏辽兹,前者更温和一些,追随传统更紧密一些,力图在音乐和语言之间建立妥协(也许不可能),并开创一种新型的抒情音乐剧;而后者则更为革命性,开了戏剧性交响曲的先河,其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今天仍为无与伦比的楷模。

这种戏剧性交响曲自然同所有正统的音乐理论相抵触。人们举出两种观点反对它!一种来自于(专演瓦格纳乐剧的)拜罗伊特,此举(指在那儿定期举行拜罗伊特音乐节)现已成了一种宗教式的朝拜;另一种是时下流行的观点,由一群大谈音乐却又不懂它的乌合之众所拥护。

第一种观点是瓦格纳主张的,认为音乐若没有语言和手势的帮助就无法真正表现剧情。许多人正是打着这种观点的旗号凭推断和假定来谴责柏辽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他们认为企图把剧情“翻译”(或演绎)成音乐的做法是很幼稚的。我估计若是用音乐来“图解”剧情的话,他们就不会觉得太幼稚了。难道他们真认为手势能和音乐很好地结合到一块儿去吗?唉,这些人若能根除这种困拢了我们最近这三百年的荒唐观念就好了;他们为何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被许多伟人(如卢梭和托尔斯泰)看得一清二楚的这种歌剧的愚蠢性呢?他们若能看到拜罗伊特音乐节的畸形和反常就好了。在(瓦格纳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第二幕中,有一个著名的段落,描写欲火中烧的伊索尔德焦急地等待特里斯坦到来。终于她看到他来了,于是她老远便向他挥舞头巾;这一动作由乐队重复数次一段乐句来伴奏。我表达不出这种用一串音符来模仿(除了模仿这能是什么?)一串手势的做法对我产生了什么效果,反正我一见到它不是愤怒就是大笑。奇妙的是,只要你在音乐会上一听到这个段落,你就马上似乎看见了那个手势。而在剧院里,你要么对这手势视而不见,要么见到它幼稚可笑。挺自然的一个动作,裹在音乐的盔甲里,就变得那么僵硬;硬把两者(音乐和动作)撮合在一起,使人备感荒唐和牵强。在《莱茵河的黄金》的音乐中,描绘了巨人们的高大形象和步伐,人们看到了电闪雷鸣,彩虹映现云端。而在剧院里,这情景却像一场提线木偶戏,使人深感音乐和手势、动作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音乐是单独的一个世界。当音乐想描绘戏剧时,它反映的不是真实的剧情,而是经过心灵或精神美化的理想化剧情,只能被人的心灵觉察和感知。把这两种视野——一种是肉眼看到的,一种是心灵看到的——同时摆在一起是最愚蠢的了。十之八九它俩会自相残杀。

另一种激烈反对标题交响曲的论点是所谓古典主义的论点(其实同古典主义根本不搭界)。持这种论点的人说:“音乐的本意并不是表现明确的主题;它只适于表达朦胧的理念。它越不明确,它的表现和感染力就越大,暗示的东西也就越多。”不过,我要问了:什么是不明确的艺术?什么是模糊的艺术?这两个字难道不自相矛盾吗?这种奇怪的结合难道真的存在吗?难道艺术家真能创作连他自己都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东西吗?难道人们会认为他是鬼使神差、天才所至挥笔便写吗?你起码可以说:贝多芬的交响曲就是“明确”到其最深刻最内在层次的作品;贝多芬对自己要写的东西即便没有十分的了解,也至少有很清楚的直觉。他的晚期四重奏就是描述灵魂的交响曲,与柏辽兹的(标题性)交响曲截然不同。瓦格纳曾以“同贝多芬共度一日”为题分析过他的一首四重奏。贝多芬总是试图把自己内心的深刻感觉和自己灵魂的微妙之处翻译(演绎)成音乐;他这些东西根本无法用语言讲清,但又同语言一样明确——事实上,比语言更明确;因为一个词(如“革命”),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是许多经验的总结和许多不同含义的概括。音乐比语言有表现力和准确得多;她不仅有权利表达各种特定的情绪和主题,而且作这种表达是她的职责。假如这种职责没有履行,它就不是音乐了,就不伦不类什么也不是了。